因为,就在千机被杀后的时那天深夜,凤子絮偶然经过了姜入城的房间。
窗扉紧掩,通室漆黑,唯桌上正中一支火烛散溢弱光。
烛边摊开的书卷窸窸窣窣地动了良久,只见通体莹白的书蠹钻出其间,跌落在桌面上。
书蠹爬行几尺后,身上闪现盈盈白光。之后,书蠹凭空消失,而一袭白衣的姜入城站立于地,带着尚未褪去的光亮。
书蠹,书蠹,以书为食,食书而生。
芸香吏是他的托词,书蠹才是他的原身。
敢与虎谋皮者,绝非凤子絮。
八
凤子絮说自然愿意,却在次日薄暮愈渐昏沉,月上柳梢时,偷溜着回出府。
夜路难行,被草木水珠沾湿了一身。
“絮絮,别往前走。”在离白羽山一里之地的旷野,姜入城喊住了凤子絮。
她始料未及他竟潜在背后,一路跟随。
“你昨天说愿意的时候是骗我的吗?”姜入城仿若喃喃自语地道,“你真的要走。”
“我昨天一时冲动应下的,现在我不愿意了。”子絮果断别过身,往前走几步,即刻便被他拦住。
“你走不了。”他说,带着无可违拗的坚定。
姜入城自信在于他修为远在凤子絮之上,可今夜在凤子絮眼内他忽然变成了令人生厌的刚愎自用模样。
一股热流愤然而生,汇集于掌心。
置他于死地的歹念驱使着凤子絮出掌偷袭,万万没想到凤子絮会如此做的姜入城,身体陡然后倾,侥幸避过了一击。
他屏息凝神地看凤子絮。刹那间,退至十米开外。
入城锋眉紧敛,冷厉神情攀上脸庞,“凤子絮!你是想杀了我吗?”
此刻的凤子絮似乎狂性难收,心中唯有取他性命的念想,撑开爪子便继续扑上前。
姜入城依然站于原地,了无闪避之意。薄唇轻启轻合,似在念一段杳渺神秘的梵文。
凤子絮的腰腹陡然生起火灼般的裂痛,飞扑的身体因为剧痛自半空坠落。
凤子絮疼得蓦然昏死。清醒之后,她发现化为人形时的双腿已然消失,遍布细鳞的冰冷蛇尾取而代之。
姜入城就在身边。他把她这只草鸡精变成了人身蛇尾的怪异形状。
九
砸晕姜入城,凤子絮在密林待了半宿之后,还是折回了他身旁。
荒野豺狼虎豹成群,亦多精灵妖异。
先前怒气填胸,冲动之下才变出石头砸他的。她也没想到,被她用石头砸一下,他就晕过去了。
守了半夜,姜入城渐渐苏醒过来,揉了受伤的地方,瞄眼凤子絮,仿若自嘲地感叹:“你还真得下得去手,亏我养了你那么久。”
“我怎么知道你养我,不是为了吃掉我?”她心内虽感歉疚,嘴上依然生硬地接话。
入城揪住凤子絮的脸揉捏起来,轻笑道:“你以为我当初救你做什么”
“不是养肥了再吃嘛?”话才出口,却连自己也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愚蠢。
“我为什么会变成蛇?”她尝试着变回草鸡原形,血液的异常冰冷却提醒着连原身都成蛇的现实。
凤子絮无奈地甩着尾巴,一脸苦相。
姜入城就势将凤子絮一军,“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不然你就守着这条尾巴过一生吧。”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恢复原身的诱惑太过动人,几番权衡之下,凤子絮坦言道:“你知道的,凤子絮原形是只草鸡。”
万物各有其理,鸡族食虫的天性已经溶在世世代代的血脉中。
发现他为蠹虫之后,将他啄死的念头总是周而复始地在脑子里闹腾。
“刚刚我还发了狂,想要杀你。”子絮惭愧地低下头道,“姜入城,我怕我有一日会伤了你。”
所以,她不能和姜入城在一起。她怕有一天,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他。
“憨包——”他抚了抚凤子絮的头,掌间温度令人甚为心安,“你看走了眼,我不是蠹虫。而且,以后你都不会再想杀我了。”
“上次怕吓着你,说了假话,说我是芸香吏,没想到适得其反。”
姜入城,原是只修行千年的蛇精,平素喜欢看凡人所著的书目。
那日,他缩小了身子,钻进书内休憩。凤子絮一时走眼,误以为他是书蠹。
凤子絮对他起杀心,并非因为血液中世代传袭的天性,而是被月灯咬了一口,染上致幻的狐毒。
面对心上之人时神思恍惚,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子絮察觉到其中还有隐情,不禁问道。
“还是瞒不过你啊。”他无奈一笑,继续说道,月灯那一口几乎送凤子絮去了枉死城,而他救回奄奄一息的凤子絮后,当即将一半内丹渡入凤子絮体内。
他之前念的那一串梵文,是催动内丹溶进凤子絮骨血的咒语。入城怕凤子絮一时难以接受蛇精原形,才在迫不得已之时念咒。
不告诉凤子絮实情,挨了她那一石头,入城无怨亦无悔。
“少了一半的内丹,若是月灯寻仇,那你怎么办?”
他轻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无你,则逃之夭夭;有你,便决一死战。”
凤子絮默默地将头埋入他怀内,肯定是在白羽山上修炼时攒下了功德,才能得到世间难求的姜入城给予的心安。
十
六月,草木葳蕤,暑热未至。
凤子絮和姜入城决定不日成婚。
喜堂设在他人间的府宅,除凤子絮与他外,再无他人。
向天叩首时,一室红纱忽而被几阵阴风吹得飘荡起伏。
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无形的压迫感挤满心头。同样感到不详的姜入城猛地扣紧凤子絮右手手腕,无言胜似多言。
单手扯掉盖头的一瞬之间,月灯狐狸忽然出现在喜堂之上 。
“莫怕。”他轻声安抚,正面对向月灯,将凤子絮拉入他身后。
两方对峙不过一瞬,月灯忽然干笑一声,转眼化为九尾狐原身。
狐狸尾巴粗壮如木槌,却过分地敏捷,九条尾巴如九只伸长的手、锋利的匕首,越过月灯头顶,齐齐冲杀过来。
异乎寻常的大白蛇瞬息从朱红婚服中立起。入城亦变作原形,蛇首飞翘着冲撞过九条狐尾。
血腥的气味渐渐弥散开来,月灯的狐狸尾伤了大半,白蛇身上遍布刺目无比的血红伤口。
狐狸呲牙,说了人话,“姜入城,今天我要你们都死。”
随即一条狐尾便似一条捆仙绳,牢牢缠住发狠扭动的白蛇。
姜入城已入败势。
“不要——”子絮的魂魄像从体内被抽离,唯不要二字愣愣地在心里重复着。
不要他输,也不要他丧了性命。
“姜入城!”凤子絮双手合十,聚起的一身修为,全部冲出掌心,勉强抵得月灯突如其来朝向姜入城的一掌。
她失去精力的身体如棉絮被弹飞,血液自肺腑上漫,溢出口鼻。
眼前伏在地上的身影愈来模糊,临闭眼前,忽然觉得和姜入城死于同时,是几百年来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情。
白蛇倏然散发晃眼金光,如蛇类蜕皮一般,血渍污面的姜入城的魂魄,摇摇晃晃着从一室光芒内立起。
他融进虚幻而明亮的金光内,声音却厚实无比,“絮絮,别太想我。”
他身如箭矢,眨眼间冲进了狐狸的身体内。
石头落进池湖,泛起圈圈涟漪般,被他穿身而过的狐狸在无力地原地挣扎几下后断气。
尸身随即裂解成点点荧光,似被风吹起的扬沙般飘上空中。
“不要——”凤子絮凄厉哀嚎着爬向姜入城留在世间的白蛇原形。
当初受他内丹而生,可惜现在却要阴阳两隔了吗。
凤子絮将他给的半颗内丹逼出,渡入他僵直的白蛇原形身体里。
耀目光亮闪烁过后,入城又变回了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
凤子絮枕在他胸膛上,满室红纱摇曳飞扬,映入凤子絮在世上的最后一眼内。
十一
凤子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恒久的梦。
醒来,还在白羽山。城郭依在,人民已非。
山上的精灵妖怪大大小小变了一茬,眼瞧凤子絮清醒的白兔小妖神情霎时惊变,跳蹦着扯嗓大喊:“大人的鸡化形了。”
只消片刻,整座山便如翻滚的沸水般躁动起来。沸反盈天之下,消瘦清俊的男子匆匆赶来,“絮絮——”
凤子絮含笑凝视他,不语。纵使无言,心意已相通。
“你可知你睡了多久?”他提起衣摆坐下,揽凤子絮入怀中,称心遂意地笑道,“三百年,我受了三百年相思之苦。”
竟过去了三百年,如此久远。
当时的姜入城以生魂为代价,与月灯同归于尽。
天注定他命不该绝,凤子絮渡还他的内丹竟然重聚了他破裂的魂魄。
之后,身受重伤的姜入城带着已变回原形的凤子絮勤修苦练,因缘际会做了一山山神。
他絮絮讲了一箩筐的话,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妖异精怪见过最稀奇的事情莫过于风姿俊朗的山神终日抱着一只草鸡,百年如一日。
或许他也未想到,凤子絮还能重新化形成人。
只是凤子絮已落户他心上,他再不能放下。
今天很冷,
风是真的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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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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