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中横舟(一)

姬少衡强敛怒意,问:“你想清楚了?”

丹隐毫不犹豫:“是。”

姬少衡在宫中金尊玉贵地长大,一行一止皆求一个肆意,天底下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因此养出的性子狂放骄傲,也便什么都不放在眼中。

这是头一回如此在意一个人,低下身段,花了那么多心思讨好他,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

姬少衡强大的自尊不准许他再低下头去,“可以。”

丹隐一怔,“真的?”

姬少衡冷冷道:“我姬少衡是何等样人?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丹隐满是泪痕的脸又有了笑影:“多谢殿下!”

见他一笑,姬少衡胸中的怒意都发作不出了,忍不住问他:“现在高兴了?就那么不愿意跟着我?”

丹隐紧绷的心弦一松,人也明朗起来,摇摇头说:“不,殿下,你是个好人,如果我是大周人,一定愿意追随你,可往生川是我的故乡,我想留在这里,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姬少衡险些要被他气笑了:“哪个跟你说我是好人的?要找好人,你的世子爷才是。”

丹隐没有否认:“世子也待我很好。”

姬少衡真不知赫连珏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教丹隐剑法时,曾经瞧见他将那枚金丝项圈取下来,用溪水仔细清洗上头的汗珠,若非爱惜之物,绝不会这样小心在意。

因此在演武台上看见丹隐将此物送给赫连珏,他就动了横刀夺爱的心思,他偏要为难一下赫连珏,看他舍不舍得。

结果不出所料,赫连珏或许很在乎丹隐送他的礼物,但他更在乎赫连部,在乎往生川。

当时姬少衡看出丹隐有些伤心,可再怎么伤心,他还是会说赫连珏待他很好。

“丹隐,你知道么,天底下的委屈只会让那些总是委屈自己的人受下。”

丹隐不明白他为何说这句话:“嗯?”

姬少衡看他一脸不开窍的样子,手指一曲,敲在他额头上:“意思就是,你眼光太差了!”

哪怕是贤臣择主而事,能在他和赫连珏之间选择后者的,跟瞎了眼有什么区别?

“殿下?”丹隐疼得闭起一只眼睛,“我不太明白。”

姬少衡沉下一口气,不再同他玩笑,道:“在本王反悔之前,走罢。”

“多谢殿下。”

丹隐再次谢了他的好意,将官袍脱下,和宝剑一起留了下来,套上自己的衣裳就往帐子外面跑。

刚一出门,正撞上来复命的副使,这副使看丹隐急匆匆地往外走,说:“刚得了恩赐,就高兴成这样?在殿下跟前做事,可不许这样莽莽撞撞的。”

丹隐笑道:“我不需要做事了。”

这副使还以为他这是恃宠生娇,连规矩都不想学了,正要念叨他两句,外头看守的士兵忽地嚷嚷起来,原是赫连珏骑着马,正想闯进来找人。

“去通传,我想见少皇殿下,或者让丹隐出来,我有急事找他,耽误不得!”

丹隐眼睛亮起来:“世子!”

看见他,赫连珏也一喜:“丹隐!你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丹隐简直就像飞了过去。

赫连珏下马,一把将他飞过来的身影抱住。

刚才丹隐一离开,帐子里瞬间就静下来,姬少衡真跟失去什么似的,心头空落落的,他忽地想,将那只金丝项圈还给他好了,再邀请丹隐哪日去白帝京玩上一玩,他总不会拒绝了。

他拿上项圈,追出去,却正看见赫连珏和丹隐相拥的一幕。

赫连珏抱他,双臂越拢越紧:“我后悔了,丹隐,我不想跟你说‘恭喜’,因为我根本不想你走!”

丹隐一时不敢相信:“原来世子不想我走?”

“对!”赫连珏闭着眼睛,怕看到丹隐的为难与怨恨,“你就当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好了,丹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欢你在我身边,你明明说等我做了大君,还要保护我的,不能不讲信用。别离开我,行么?”

丹隐心生激动,忍不住雀跃起来:“我会留下的,我跟少皇说了,他答应让我留下啦!”

赫连珏一愣,松开丹隐,去看他的眼睛以辨真假。

“你拒绝了他?你不想去白帝京么?父君说,只有在那里,你才有机会修习大乘的剑术,得享长生之道,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我喜欢往生川,喜欢跟你、跟瑶华在一起!我不求长生,只求我们在一起永不分离。”丹隐目光澄澈真挚。

“丹隐……”

赫连珏捧起他的脸颊,要不是这么多大周的使臣和士兵在,他真想不管不顾地亲他一下。

丹隐眼睛似小鹿,恳求地说:“那世子以后可不可以别再赶我走了?”

“谁要赶你走了?”

赫连珏诧异了一下,终于回过味来,明明丹隐也在惶恐不安,他却只顾着自己的难过与伤心。

他不知该怎么心疼丹隐才好,只将他抱得紧紧的,恨不能揉碎在怀里,承诺道:“没人赶你走,丹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丹隐忍不住欣喜,头一回放肆地跳到赫连珏的背上,咯咯直笑,耳坠的流苏轻轻扫过赫连珏的脸颊。

“那这次换世子背我回去,我想听你亲口告诉大君,你没有不要我,你还要我做你的侍卫!”

赫连珏将他抱稳了,笑道:“好,好。”

“以后都不能变了!”

“永远不变,我的侍卫大人。”

两个少年愈走愈远,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副使站在姬少衡身边,将事态的变化看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得知丹隐竟然辞谢了恩典,非但没觉得他不识好歹,甚至有些佩服。

“难怪殿下对他青眼有加,天底下可没多少人肯舍了金银富贵,守这一片赤胆忠心。”

副使一时感慨万千,他在朝中做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难得见到这样至纯至真之人。

不过这副使更难见到姬少衡有出师不利的时候,笑着劝道:“殿下,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实在强求不来。”

姬少衡将手中的金丝项圈越握越紧,冷笑一声:“是么?本王怎么觉得,这世上缘聚缘散,难说得很。”

少年时许下长相厮守的诺言,经不起任何风霜的考验。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战火烧到往生川,大君赫连荆武死在黄沙中,那位在草原上鲜衣怒马、恣意潇洒的小世子不得不在一夜之间长大,从他父君手中接过整个往生川的重任。

他想保护赫连部,保护他的每一个子民,想不负百姓对“往生川上永不坠落的太阳”的期许,因此他必须付出很多,牺牲很多。

赫连部求助无门时,最后还是找上了姬少衡,姬少衡也只有一个条件——

多年前拜访往生川时,他曾落下一件爱物,倘若赫连珏愿意归还,他可以为往生川开一条生路。

三个月后,赫连珏那方才给了回信,信中空无一字,但送信的人却是丹隐。

过去这些年,姬少衡以为自己总会忘了他,他还有无数的战场要去奔赴,无数的政务等着他去处理,根本无瑕去想念一个人。可一到夜深人静,丹隐的笑貌就会跳到他脑海中来,时间越久,他思念越深,经年累月,似乎真成了烙在心口的朱砂痣,让他念念不忘。

那只金丝项圈被姬少衡缠在了手腕上,每当他持剑时都能看到,都能想起那个在风雪中、挡在他面前的少年的身影。

然而多年后再见到丹隐,他气质完全变了。

从前他像是夜里的小星子,纵然低调得有些不起眼,可细细看时,方知他的璀璨。现在却像一块空心的璞玉,俨然是个死物了。

姬少衡知道,若不是往生川遭此浩劫,丹隐的目光或许永远会追随赫连珏,现在丹隐已经失去了那个让他发誓追随一生之人,连眼睛都没有了光泽。

不过姬少衡不想在乎这些以前了,他想要有丹隐陪伴的未来。

这块“璞玉”落在他手中,再经雕琢,总是能活过来的,会比从前更加光彩照人。

姬少衡将手腕上的金丝项圈恢复原样,再次套在丹隐的颈间。

丹隐沉默着单膝跪下,宣誓为他效忠。

姬少衡抬起丹隐的脸,道:“我会赐你新的名与字。”

丹隐睁着死水一样的眼睛看他,回:“请主上疼惜。”

曾经那只从雪林子中扑出来、与狼群撕咬的小狐狸,从今往后就是他的了。

……

风吹得小舟在江心来回荡漾。

李隐将最后一口解千愁也饮尽了,他酒量不算好,素日里也不饮酒,难得醉一次,白玉一般的脸泛起红潮,眼睛里水光与这江中的月光一样潋滟。

青色外裳不知怎么松散开来,褪到了臂弯,露出纯白衫袍,风习习地吹来,吹走一些他醉后的燥热,李隐任风拂面,嘴角一弯,舒服得眯起眸子。

酒壶从他手里落下,李隐说:“我喝完了。”

姬少衡还一点没醉,问:“想不想尝尝我的?”

他翻身压在李隐上方,冲他风流一笑,仰首灌了一口酒在嘴里。

李隐会意,轻轻启唇,接下从他口中渡来的酒。

酒液如银线一样淌下,李隐凸起的喉结轻滚着,一时吞咽不及,些许顺着他的唇角流出来。

一口酒渡尽,姬少衡用手指擦去他唇角的酒水,又恶劣地玩弄起他的唇舌,让他一点一点将自己手指上的酒舔干净。

待他完成,姬少衡赏他一记浅浅的吻,抱着他在这荡来荡去的舟上耳鬓厮磨、细语低言,说起不久后就要回白帝京的事。

李隐想留在梦淮山,还有诸多大小事务需要处理,只是这样一来,两个人就要再分别一小段时间。

一想到回白帝京,仙帝就少不了要赐宴,那些个大小侯爵王孙也要排宴请他去,全是各色的无聊事等着。要是李隐能陪在他身边,姬少衡就没那么不耐烦了。

姬少衡握住李隐的手,放在嘴唇上亲吻,跟他商量:“陪我去白帝京么?”

李隐醉了,笑着摇摇头:“不想去。”

拒绝得干脆利落,姬少衡倒看出一些他从前的模样,一时气笑了,掐住他的脸,问:“我们两个到底谁是主子?怎么还要我求着你了?”

他低头往李隐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

李隐目色迷离,半昏半醉,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月和故时的月。

姬少衡问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他也会想起往生川上的事,那些永不分离的诺言仿佛只在梦里听过,不似真的。

眼下只有姬少衡的气息很真,正缠着他。

烈酒催得李隐意乱神迷,让他什么都顾不及想,只能听从本心,至少在这一刻,他想要这种真,想与姬少衡缠得更深,要他填满空虚,要他抚平寂寞。

“怎敢让主子求我?”他抱住姬少衡的腰,若有似无地轻蹭他的肩窝,“殿下,疼我。”

别把姬少衡爽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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