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开着车，偷偷从后视镜看她。

怎么看，都不像特别有钱的样子。

天上掉馅饼，当然开心，但也惶恐。

别是个神经病，吃饱了没事干跑来消遣他？

勤先区的房子，单价从高到低，挨个带她看。

不会是同行吧？打着买房的旗号打听公司的房源和销售价？

陈杰越想，心里越没底。

“小姐姐，是本地人吗？”

“不是。”

“哦哦。”陈杰假装自然地笑了一声，“我也不是本地人，是外地来省城打工的。这年头省城的工作也不好找，物价高，房租也高，工资看着有几千块，杂七杂八的花销加一起，到月底根本攒不下几个钱，小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余红药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份工作做得灰心丧气，她受不了与日俱增的压力，积年累月的加班，层出不穷的工作矛盾，在崩溃边缘主动辞了职。

一下子从村镇里人人艳羡的一本大学生毕业变身职业白领的美梦里惊醒，成了拿不出手的无业游民、社会边缘人员。

说谎？回答上份工作？假装自己还在上班？

或者两手一摊，假装不在乎地说：班有什么好上的？我现在天天玩，超爽的～

余红药被自己的想像逗笑了，苦涩地摇摇头，她根本装不出来。

[余红药小姐，您总是这么为难。]

[是啊，你帮我选一个？]

[不了，我是您使用的工具，并非您人生的主人。]

[选择没有您想像中困难。]

[我们可以一条一条地进行分析。]

[您不愿意回答上份工作，为什么？]

余红药沉默半晌，缓缓给出答案。

因为上份工作是恶梦，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不想与它再有任何关系。

她想把它藏起来，想忘掉它，想假装它不存在。

它存在，就是在提醒她有多失败。

[那为什么，您又不愿意实话实说呢？]

余红药鼻根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垂下头，万般泄气，难过。

[因为我就是无法假装不在乎，假装很轻松。]

[说了，我就觉得抬不起头。]

[那您还是想要工作的吧？]

[对。]

[您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呢？]

余红药咬唇。

[我不想做和以前一样的工作。]

[也不想考公务员。]

她低着头，绞紧手指头，声如蚊呐。

[也不想给人打工了。]

耳边的电子音温柔，充满了耐心。

[那您是想当老板？]

[也不是。]

[我没做过生意，也完全不会做生意，多少钱都不够我赔的。]

余红药思考半晌，脑袋空空。

她天天蹲在出租屋，几乎与世隔绝，获取信息的渠道太少。

她想了又想。

[做自媒体吧。]

[拍视频上传，有名气了之后接广告赚钱。]

电子音嗯了一声，语气平和又自然。

[听起来很不错。]

[就这样回答他吧，假装是视频博主。]

余红药抬起头，故作自然地回答：“我是做自媒体的，美食视频博主。”

陈杰从后视镜偷瞄她，笑道：“哦，现在做自媒体蛮挣钱的，我也经常看美食视频，好像没见过你啊？”

余红药心里一慌，飞快补充：“我是做美食制作视频的，不露脸。”

“哦哦。”陈杰点开抖音app，“你账号是哪个？我也关注一下，以后跟着你学做菜。”

余红药更慌了，立刻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习惯了二次元三次元分开。”

陈杰还想再问，看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但心里的疑虑依然挥之不去。

余红药应付完这一轮社交，松了口气，只觉得又过了一关。

她偷偷在心里抱怨。

[所以我不喜欢见人啊。]

[见到就要问：你在哪里工作？你结婚没有？你有几个娃？]

[真的烦死了。]

电子音温柔的声音带了点笑意。

[那面对面社交，您希望对方谈什么呢？]

[今天天气不错？]

余红药捏着下巴思考片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是个不错的社交话题。]

[只要打开天气软件，我们就能聊365天。]

电子音低低地笑出声。

[您真幽默。]

余红药不太相信。

[我幽默吗？]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趣且无聊的人。]

[不一定。]

电子音慢悠悠地说。

[至少这一刻，您逗笑我了。]

[好吧。]

余红药点点头，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车驶进小区，停在楼下。

陈杰跑过来打开车门：“小姐姐，到了。”

余红药下车，他抬手遮在她头顶，预防她撞头。

“小姐姐，稍等哈，我去找物业拿钥匙。”

余红药点头，抬眼打量四周。

环境还可以，绿树成荫，安静无噪音，道路宽敞干净，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在错落有致的楼层间投下阴影。

陈杰回来了，刷卡开门，引着她进去。

“这个小区每栋楼都有门禁，电梯也是刷卡直达，外面的人进不来，特别安全。”

余红药皱了下眉。

楼下有门禁当然好，但是电梯刷卡直达，物业的权限也太大了，居民只有对应楼层的权限，简直像在坐牢。

她不喜欢。

电梯启动，抵达15层。

“这边是两梯四户的设计，出行上下很方便。”

陈杰插钥匙打开1504的大门：“这套房子有135平米，进门处有个小花园。”

“三室一厅两卫一厨，客厅是横厅，南边带一个大阳台，采光非常好。”

余红药走进门，里面装修得优雅而温馨，暖白色的地板，洁白干净的背景墙，沙发是灰色的，壁柜的黑色线条简洁而有格调，再佐以少许的橙色做点缀，看着非常舒服。

打开落地窗，金色的阳光铺满阳台，举目四望，城市街景尽收眼底，没有任何遮挡。

余红药很满意，转身去看卧室：“这是三室一厅？”

“没错。”陈杰极快地补充道，“入户的那个小花园可以改成书房或健身房。”

余红药不置可否。

入户的地方改成书房，是想吵死谁？

她走进主卧，顿时眉头紧皱。

好小啊。

主卧怎么这么小？

放了一排衣柜，再放一张双人大床，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凵型走道。

而且也没有衣帽间。

再看次卧，就更小了。

第二间次卧就是个儿童房，靠墙的床感觉只有1.2米，这样柜子和书桌才挤得下。

余红药感觉不对劲：“这套房子公摊多少？”

陈杰：“25%。”

“25%？”余红药略微吃惊，“说是135平，实际套内100平都没有吧？”

“这是两梯四户的设计嘛，而且是小高层，公摊面积就稍微高一点。”陈杰解释道，“实际套内面积101平。”

他强调道：“但这是精装修哦，家具全送，您可以直接住进来，很划算的。”

余红药左看右看，发现客厅和卧室的比例也不对。

客厅太大了，卧室太小了。

为什么要把客厅设计得那么大？本就不富裕的套内面积更加捉襟见肘，卧室一个比一个窄。

这不是她想要的。

余红药摇摇头：“这套不行，看下套吧。”

第二套，老问题，卧室不够大，也没有衣帽间。

第三套，客厅朝向不对，采光不足。

第四套，开放式厨房，看着漂亮宽敞，但只适合做西餐，不适合做中餐，而她有一个中餐胃。

第五套，附近有个建筑工地，多半每天早上准时打桩，笃笃笃，笃笃笃，吵得人脑袋疼。

……

跑遍勤先区，看了数套房子，每一套余红药都能挑出许多毛病。

太阳西沉，天快黑了。

她累出一身汗，喉咙干涩，疲惫不堪，肚子饿得咕咕叫。

陈杰也从一开始的殷勤到后面的惫懒，连说话都干巴巴的。

“勤先区的房子看完了，没有合适的，要不明天咱们再看看别的区？”

他极力掩饰得很客气，但余红药天生敏感，完完全全接收到了他的负面情绪。

她开始忐忑。

[我是不是太挑剔了？]

整个下午与他人的数次交锋中，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仿佛耗尽了她的能量。

如同狂风中的细草，他人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似地压来，她几乎快要倒下。

第六感疯狂预警，身体在拼命叫嚣。

快走，躲起来！

逃离这一切！

她眼眶一热，立即用力忍住，怕自己真的丢脸地哭出来。

[恰恰相反，余红药小姐，您一点都不挑剔。]

电子音慢悠悠响在耳边，温柔从容。

[听我慢慢为您分析。]

[省城中高档小区的房子，平均价格约3万每平米。一百多平的房子，总价三百多万，中介公司抽成2%～3%，可以挣6万～9万。员工拿10%的提成，也就是他能从你手里挣6千～9千。]

[您的上份工作，月工资才1万。您打算让他半天就挣9千吗？]

余红药顿时破涕为笑，瞠目结舌：“竟然是这样？”

[当然。]

[别说陪您跑半天，陪您跑半个月都值得。]

[所以，您并不是一位挑剔的客人。相反，中介都喜欢与您这样的客户做生意，因为您真的太好说话了。]

余红药抿了抿唇：“所以我应该坚定立场。”

[没错。]

[您的目标是，花钱买一套合心意的房子。这个诉求是正当的，合理的，您应该坚持立场。]

余红药抿嘴一笑，顿时脑筋活泛起来。

她举起一根食指：“我想回去，把我的要求一条条用笔写下来，这样后面就不会被带偏。”

[好主意。]

[余红药小姐，您真是一位聪明的姑娘。]

余红药特别不好意思：“你别硬夸了。这算哪门子的聪明？不是人人都会吗？”

[不是的哦，并不是人人都会。]

电子音非常认真，认真到她不由得相信它的话。

[像这样被提点一下，就能找到正确答案，并且举一反三地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并不是人人都会的本领哦。]

[余红药小姐，您确实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姑娘。我在陈述事实，没有硬夸。]

[好啦，你别说了！]

余红药大为羞窘，不肯再听，白皙的耳根却透出薄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