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瘴气之中,一股潮湿的闷热裹挟了二人,这空中还弥漫着一股树叶腐烂的气味,这瘴气将这腐味一熏,着实不好闻。
霍行知不禁捂住鼻子,道:“好难闻。”他向四处观望着,身处这瘴气之中,五步之外难辨人物,更何况虎口岭之中最属这片林子邪门,他们两个不敢在这林子里面点灯,一为防止邪门事找上门,二为后面追上来的人注意不到他们。
霍行知道:“听说十几年前这里并没有这片瘴气,是十一年前湘西闹瘟疫,那里死了的人都丢到了这里,才产生了瘴气,这片瘴气导致外面的林子诡事频繁,最几年才逐渐安定下来,而这片林子几乎没人敢来,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他转头看向季隐真,道:“隐真,你怕么?”
季隐真微微摇头。
霍行知笑着点点头,也没说话了,而是慢慢走进季隐真,将手搭在季隐真的肩膀上,道:“既然不怕,那咱们就歇一会儿吧。我看看你的伤。”
季隐真将霍行知的手拿下去,道:“不碍事。”
霍行知道:“咱们还能连续走一个时辰吗?反正他们也没追上来,包扎了再跑也来得及。”
他将季隐真强硬掰回来,才发现季隐真唇色苍白,额头上也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一定是忍耐许久的缘故。
他刚刚听季隐真喘气比平常重,他想的果然没错。
霍行知将季隐真按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后面挨着一棵树,正好可以休息,他让季隐真靠上树干,蹲在一边冲他笑道:“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季隐真沉默着与霍行知对视片刻,将上衣扯松脱下来,一半挂在腰间,另一半粘着肩头的伤口,眼见季隐真要一把扯下来,霍行知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道:“诶!你这伤口刚好住一点又被你拽破了,我来吧。”
说罢,他拔下自己的木簪,蹲在季隐真身后,一点一点将皮肉与布料分离。他做得很细致,嘴上说的很流利,但他其实从没有处理过这种伤口,又怕挑快了扯到皮肉撕出一块新的伤口,又怕季隐真觉得疼,尽力放松了手掌。
如此为季隐真着想,倒被季隐真嫌弃了,道:“我来吧。”
霍行知道:“你来?你如果不是直接把衣服扯掉我就让你来。”
季隐真没说话了。
季隐真的整个肩头都被打得血肉模糊,霍行知将伤口清理出来之后与这伤口正式会面,暗暗心惊。这力度,这狠劲,出手之人当时一定存了敲碎季隐真头的心思。
将季隐真的衣服全部脱下来,霍行知也看到了季隐真满身细细密密的伤口。
最诡异的是胸口一横排的八道竖着的伤口,每个大概有一寸长,到了锁骨的地方停下,显然是被蛛丝拉上去之时留下的。
其余胳膊、手腕、胸口、腰、后背,都有蛛丝割下的伤口。
其余的是些磕磕绊绊出来的青紫,最显眼的,是季隐真胸口那里——是他一脚踢出来的。
霍行知心里不住后悔。以后就算是季隐真要杀他,他也决计不会还手了。
他在青紫的地方与周围摸了摸,确认没有肋骨断裂后松了一口气。真要是断了,他真的罪大恶极了。
霍行知道:“季隐真,你胸口疼不疼?”
季隐真不回答他的话,霍行知又叫了一声:“季隐真?”
他抬头一看,季隐真竟然靠着树,好像是……睡着了?
霍行知气息一滞,伸手探向季隐真的脉搏,确认还正常活着之后才将这口气松出来。
他盯着季隐真的脸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心中满意评价:睡着了也好看。
他脱下自己的中衣,撕成了条条块块,尽数绑在季隐真身上,最后余下一条,他叠起来轻轻擦掉季隐真额头残留的汗珠。余光中,季隐真搭在腿上的手掌虚虚合着,里面似黑似红,霍行知疑着心,缓缓把手掌推开,竟又是一道蛛丝伤,切进半个掌面,还在渗血。再深一点,这是手便会一分为二,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蛛丝伤口,共二十二道。
霍行知心中再次自责,这次却又生出更多的感动来,但现在除了说一句虚无缥缈的以后都对他好,再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盯了伤口半晌,只能拿布条绑上,并在手背打了一个非常好看的蝴蝶结。
他看着季隐真的睡颜不禁笑了一下。
暗中,众多弟子都已经卸下火把在瘴气林中围了过来。他们心里明白,举着火把,季隐真就会一直绕开他们,敌在暗我在明,这种情况实在不利,便灭了火把和季隐真一样陷入黑暗中,虽然夜中视力减弱非常多,但这样一来,季隐真也看不见他们了。
霍行知一心全扑在季隐真身上,本来人就不怎么细心,现在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听着远处传来咔咔的踩树叶声,他双眼瞪得像两道激光一样把四周扫射/了一遍,脑中霎时想到好几个版本的虎口岭传说,以为有鬼,凄凄艾艾贴着季隐真。方才心中所想的,敬他、护他,现在全然忘了个透彻,甚至想把季隐真叫起来看看是不是有脏东西。再看季隐真满脸病容,揪扯着衣服的两只手像要打起来似的,终究不忍,咬牙准备自己抗了。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随后缓步走向发声之处,靠近了,那边的声音远远传来。
甲道:“你看错了吧?这儿哪有什么人,都是些土包都快没了的坟,你看到鬼了吧。”
乙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
甲满不在乎,道:“瞧你吓成那样,这地方就算是乱坟岗,那也荒了快十年,有鬼也去投胎了,怎么,还有鬼在这儿安家呢?就算有,看我两张灵符炸得它抱头鼠窜。”
乙道:“你真是胡说八道,不许说了,去那个方向找找。”
甲追上去,道:“诶,我说的也没错啊,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这个世上哪儿来这么多鬼啊怪啊。”
乙停下,面对他,道:“几年前有个百姓吸了这里的瘴气,浑身长脓包,怎么治都治不好,最后活生生被疼死的,你忘了?快捂住口鼻。”
霍行知也不禁举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甲不甚在乎,道:“那不是说撞上鬼才得了一身脓包吗?我才不信这些,有本事,出来让我会会,再顺便除了它,也算是为民除害。”
乙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出门在外,小心为上。”
霍行知听着声音熟悉,不禁微微探头出去望了一眼,正如他所想,是他的师兄和师弟。
霍行知慢慢把头缩回来,转身悄悄的要走,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霍行知果然一脚踩断了一根树枝,发出“咔嚓”地一声。
霍行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
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隐藏在主角身边的卧底吧?每当主角马上要变好了,或者要逃走了,他都会当机立断补上一刀,从不迟到,从不缺席。完整主角人格这个任务只是一个表面迷惑,这个系统根本不想让季隐真好过,但它又无可奈何,只能让霍行知这个替罪羔羊来完成这一切。
可恶,可恶。
霍行知转身走了出去,正好与前来的二人撞上,霍行知假装是第一次见面,惊喜道:“我刚刚听着就像你俩,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上,你们怎么在这儿?”
段鸿道:“你这身上是怎么搞的?难不成前不久的爆炸声是你弄的?”
霍行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白色的孝服上尽是粘液与血,衣摆的一圈沾满了泥土,且他还灰头土脸,样子肯定是引人注意且不怎么好看了。
霍行知点点头,道:“你们是不是找季隐真?可千万要小心。我找他时误入了那边的林子,是个山谷,里面潜伏着很多巨型蜘蛛,我好不容易才用灵符脱身。”
段鸿道:“那边?远吗?”
霍行知思索了下,道:“不远,从这里直走一里左右之后会看到一具巨蛛的尸体,再往那附近追查一下,我一直被那蜘蛛所追,多远,倒也记不清了。但是那巨蛛的蛛丝利可断金,有一片地方都是它们布下的蛛丝,千万要小心。”
段鸿问:“你这是刚从那里跑来的吗?”
霍行知扯了下嘴角,道:“我来这儿有一会儿了,怎么了?”
段鸿叹了口气,道:“就在不久前,季隐真朝你这个方向跑过来了,我们带了人,说好遇见他就放一个冲天炮,但现在尚未找到。”
“你说的那块地方,怕是有人要进去,我们得赶紧把消息传出去,不能出事。”
霍行知将段鸿往外推着,道:“那快走吧,事不宜迟。找季隐真的事,其他人也在找,但那危险之地只有咱们三人知道,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了。”
俞子“诶”了一声,道:“你没事瞎跑什么?害得我和师兄还要分出人来找你,都以为你被季隐真抓走了。”
霍行知道:“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他抓住?我抓他还差不多。”
俞子道:“就你?刚入虎口岭的时候,就你摔了一下叫得整个林子都能听见了,你还抓他?他当时要是在林子里面,就被你吓跑了。”
霍行知嘁了一声,三个人往外面去了。
也不知道季隐真怎么样了。
霍行知实在不敢回头看。
俞子拆了一根树枝点燃,一边点一边道:“唉,我早受够这不能视物之苦了。”
火光一亮,他们看见霍行知衣袖上沾了不少猩红,段鸿道:“行知,你身上怎么有血?受伤了?”
霍行知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道:“没什么,都是那些东西的血,我没受伤。”伤都在季隐真身上。
段鸿检查了一下才放心,继续走出去。
段鸿道:“这片林子属阴,又被那湘西怨尸的怨气滋养,能出现这种巨型的怪物也不奇怪,瘴气外尚有如此毒物,咱们在瘴气里面,也要小心了,回去一定要想个办法和师门说一说这里的情况。师弟,保险起见,你把火把灭……”
这个灭字刚说一半,一阵阴风扑来,硬把那火吹灭了,周围霎时归入黑暗。
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之时,一股淙淙的流水声传入霍行知耳中。
那流水声音不大不小,乍一听像噪音,再听才能听出是流水的声音,应该离得不远。
三人皆从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发现不对,背靠背站在一起,霍行知的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心脏骤停一拍,再搜寻那影子之时,却再怎么也找不到了。
是季隐真还是什么?
紧接着,俞子忽然后退一步,将他俩挤了一下,他惊叫道:“有、有东西!鬼影!”
段鸿沉吟片刻,道:“情况不对,咱们先撤出去。”
俞子连连点头,霍行知当然没有异议。
正当三人转身离开时,一道细细的呜咽轻轻地传进三个人的耳中,三人相视一眼,这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只是像人。
虎口岭这片邪气的林子中经常传出奇怪的哭声,他们是听说过的。此时你望我我看你,段鸿道:“去看看?”
俞子连连摇头:“如果不是人怎么办?”
段鸿似乎因为这句话下定了决心,道:“是人,咱们救出来,不是人,咱们打得过打打不过跑。总之,咱们一定要去看看,这才不算辱没了门风。”
段鸿这一段话说的视死如归,又无端地激奋人心,霍行知和俞子含泪跟着段鸿走了。
段鸿最前,俞子居中,霍行知最后。
越靠近水边,那淙淙声越大,空中的白色瘴气愈发浓密,最后浓到两步之外难辨人物。
霍行知叫了两声师兄师弟无果后,才终于相信自己和他们走散了。
真是奇怪,明明一直走在一起的。
霍行知不知道那两个人走去了哪里,便自己先向那哭声走去。
等近了那水边,白雾断层消失了。
月光照射下来,河中碎光闪闪,河边的石头上,蹲坐着一人,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似乎在啜泣。
霍行知仅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季隐真,警惕地向四周看看,才迈步出去,一小段路,却是从走到跑,蹲到其身旁,手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瞧季隐真发现他来仍在呜呜低咽,干巴巴开口:“你怎么啦?”
季隐真红着眼睛,斜斜瞧了霍行知一眼,眼中都是痛楚,道:“我胸口疼。”
霍行知道:“是不是我踢你的那一脚?”季隐真还没回答,他便认定了是自己那一脚让季隐真胸口疼痛,脑中乱成一团,道:“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以为你要杀了我……你过来,我看看你胸口的伤。”
季隐真这才停下啜泣,侧脸正眼瞧了他,只是脸挂泪痕,真是可怜,霍行知心中忍不住人责怪自己,季隐真从没掉过眼泪,因为胸口疼掉了眼泪,想必真的是疼极了。
霍行知道:“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找大夫。”
季隐真擦擦脸上的泪痕,道:“我的病,大夫治不了。”
霍行知道:“那要怎么治?”
季隐真道:“我的胸口疼,是因为心脏不会跳了,我要一颗新的心脏,胸口才能不疼。”
霍行知愣住了。
季隐真转头又开始啜泣,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霍行知忙将季隐真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道:“你拿去、你拿去就是了,不要哭。”
季隐真微微一笑,霍行知不禁看痴了,连指尖没入胸口的疼痛都没顾上品会。
季隐真道:“你真好。”说罢微微探头,在霍行知嘴上轻轻碰了一下,没有分开。霍行知头昏脑涨,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东西被吸出去了,他本能觉得危险,想把季隐真推开,但此时不止为何浑身发软,根本没力气反抗。
恍惚间,他听到凌厉的破空之声,随即两张嘴终于分开,还没缓了口气,就掉进了水中。
他是被东西拽进去的,这明明是条不宽的小河,他却一直坠一直坠,小河似乎变成了无间地狱。
霍行知呛了水,被拉到水底的时候已然神志不清了,朦胧间,波光粼粼的蓝色水面炸开一个水花,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向他游了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窒息让他感觉时间很长,也可能时间真的太长了,霍行知才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脸,迫使他张开嘴,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压过来,霍行知隐约感觉到那是颗头,嘴唇与嘴唇若即若离,一股股气体似的东西顺着口腔遍布四肢百骸,霍行知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紧接着,霍行知被拉出了水,他猛吸了一口气,剧烈咳嗽开,拉他出水的人爬上岸边,坐在身边,曲腿看他。
霍行知看一个衣角就知道是季隐真,等缓过气后问道:“你没走吗?”
季隐真道:“要走了,听到有人哭,过来看看。”
霍行知低头沉思片刻,问道:“我刚刚那是怎么了?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好像遇到鬼了。”
季隐真道:“阴气遮眼,瘴气致幻,你遇到的不是鬼,是一具死了很多年的尸体。”
霍行知立马嫌弃地长长啊了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季隐真道:“有人死在这河里,出不去,就成了缚地灵,拉别人下水,它们就能出去了。或者,吸了人的生气,他们残存的尸骨就能活过来,嗯……,像僵尸那样,比僵尸灵活些,好像叫活尸,很少见。”
霍行知道:“那我刚刚岂不是要死了?”
季隐真点头。
霍行知叹了口气,慢悠悠爬到岸上,将松松垮垮的头发捋顺,刚想插起来,见季隐真的发带也不翼而飞,立马献殷勤道:“我给你绑头发。”
季隐真按住他的手,将发簪拿去,道:“我自己弄。”
霍行知悻悻收了手,瞧季隐真不太熟练地扎头发,并不在意他,砸吧砸吧嘴,道:“刚刚那是我的初吻。”
季隐真扭头看向他,一直看他,半晌,才伸手指向霍行知腰身的地方,道:“是吗?可是我看见你先和他亲嘴了。”
季隐真那方向并不是直直指向自己,而是自己身侧,他低头向后看去,一具枯黑的干尸趴在他腰身上,正面向他。只眼睛早早腐烂,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眼洞,这时却似乎有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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