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观音殿内。

熯天炽地，气势熏灼。

那名推不开门的丫鬟可能早已在火折子旁烧成了灰，卫勤氏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也不肯说出东西在哪。

她仰着下巴，依旧是第一面看见温昼燃这张脸时恍然的表情，狼狈地瘫坐在地上，美艳锋利的眉眼蹙到了一起，决绝又憎恶地说：“我从你出生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怪模怪样，不会哭也不会笑，果不其然，如今连弑母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在你身上，但你肯定知道在哪，对吧？”温昼燃道。

“我让李氏将你捂死扔去乱葬岗，李氏那贱人竟连这点小事都没办成，活该她被畜牲啃死，活该！”卫勤氏几近疯癫，知道死期将至，她回顾这一生，也是没忍住落下几滴泪来，“我这一辈子，败就败在生了你这个怪胎出来。”

萦眇不想让她的老巢被火摧毁，此时内殿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但殿门被温昼燃施了妖术，外面的寺人还冲不进来，萦眇盘在观音座下，瞅了眼被地上女人骂怪胎的恩妖。

恩妖看起来非常平静，甚至隔着距离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扭头嘲讽那个女人道：“能生个怪胎出来，你是什么好东西呢？”

他这话里字字轻慢，似是毫不在意被她辱骂，反而将她方才愤怒宣泄而出的怨恨如在滚水里烫了一圈抛回来，将卫勤氏砸得神魂震颤，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勤氏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看向他的目光里惊怒交加，像陈年染血的晦土被从埋藏很深的地里挖了出来，锈上难堪，“你到底知道什么？”

...

“世子夫人，您听到了吗？”

不远处，祁云阳方才扶着流萤从观音殿后门一处破洞钻进来，俩人此时正在观音殿侧边的静修室墙上靠着，这堵墙上有几个通风和采光的小洞，能隐约听到殿内传来的话声。

“世子夫人，自那日孙管事出事我便一直想告诉您，世子他不是世子！他是只伪装成世子模样的妖，就是他当初杀死了孙管事。”可能是因为淋了雨，衣裳半湿贴在身上，祁云阳整个人一直在打战，“只是我那几日白天被他施了妖术......不能过去找您。”

“我知道。”流萤也想起来了，归竹曾告诉过她这件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有关他本人的私事，没想到祁云阳是要向她拆穿温昼燃妖的身份。

不过祁云阳是如何发现的，温昼燃对他施了妖术，想必也已知情自己暴露？

“那你现在还好吗？”流萤抬眸看向他，疑惑道：“他对你施了什么妖术？”什么妖术还分昼夜？

祁云阳僵了瞬息，身体猛地打直，也不发抖了，“多谢世子夫人关心，不是什么杀伤妖术，我......如今没事了。”

流萤看见他紧绷的状态，顿了会点点头，“你没事就好。”

世子夫人没追问，祁云阳浅浅松了口气，他是说不出口这只妖每日白天洗脑他去和温府看后院的狗同抢一盆饭吃这种话的。

——但是等等，世子夫人前几句说了个什么？

她知道？她知道什么？

“我知他是妖，也知他杀了孙管事和李氏。”流萤扭头道。

祁云阳难以置信望向她，方才他把心里的话问出了口。

少女湿发凌乱，一身莲青白裙迤逦堆铺在脏污的地面，眼边那处弯弧似的的睫毛微微发颤，侧着脸，全神贯注听着里面动静，也在同他认真解释：“孙管事和李氏......他们不是善人。

“他们就算是恶人，是该被杀死的恶人。”祁云阳没忍住用力咳了两声，摇晃的瘦弱身体如被大风呼了两巴掌，他用攥紧的拳头捂住口鼻，“可他是只妖啊！”

但温昼燃变成妖，有她的缘故。

流萤抿了抿唇，忽然将手心里的小莲花塞给他，“你拿着这个。”

祁云阳没看清是什么，先接了过去，听流萤又道：“你先前没让归竹传达给我这件事，是怕归竹被在院里的他伤害吧？”

“是，此事太过骇人，以防万一我认为还是由我说更合适，今天他离开温府我便发现自己身上没了限制，找机会混到了车队里想提醒您，可我没想到您......”祁云阳卡了个壳，“一早就知道。”

“世子夫人，他可是妖族！”祁云阳实在不敢想象，她竟与一只妖同处了这么些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流萤叹了口气，她朝旁边洞口探眼看去，“如果我们抱着所有妖都该死的念头，那么和妖族认为我们人都该被吃掉的想法有何不同？”

“但他们是天生的恶，”祁云阳不认同，“他们杀人是本能，我们只是为了自保。”

流萤不再说了，先不提温昼燃这世有没有在温府大开杀戒，若他有朝一日真成了只无恶不赦的恶妖，那最该杀他的也不会是她，这个世上也许所有人都能杀他，但她不可以。

而且，上世温昼燃死后她也见过不少仙门修士去捉刚开智没害过人的小妖，一为灵器，二为断妖劫。

断妖劫，是从古流传下来的可以快速恢复世间灵气的法子，妖族开智需要百千年之久，很多生灵都是懵懵懂懂开智，百千年吸纳进去的灵气对于他们的修炼之路来说杯水车薪，但对人族来讲这些灵气可就珍贵极了，尤其人妖大战后人间几座灵域接连塌陷，残损灵山的灵气支撑不了所有人族的修炼。

妖族的灵气充盈于体，是为了随时应对破镜的天劫，不同于人族吸纳所需后还会返出，被妖族吸入的灵气会一直留在体内，在渡劫时才清空抵消，所以妖族死后要不化为灵器，要不就是变成灵气消散于人间。

化形期往上的大妖不好找，开智期凝形期的小妖可一抓一大把。

温昼燃屠了人族几座灵域，人族便灭了青云所有开智小妖。

其实不光人妖大战后，就算如今，各仙门灵域也经常派弟子去捉杀刚开智的小妖。

灵气一共就这么多，妖族若是都占了，不仅会养出大妖，还会使得供给人族修士的灵气变得稀薄而且不纯。

这是仙门各家默认要维持的平衡，哪怕妖族有些妖事实上只以同族为食。

所以若真论个是非对错，谁该活谁该死，怕是世道也难做出界定，而且人间各种族群，本质不都是世道所生成的吗？

观音殿内。

萦眇心想：她的老巢如今可真是太热闹了。

殿内原先上香的地方砸下来一根粗壮的横梁木，香炉里的烟烬有些还燃着火星就被波及，洒了一地。

横梁木半边已经烧成灰黑色，被温昼燃踩在地面上刺拉刺拉地掉渣，有些没燃尽的香灰竟在他脚下重新磨出余火，少年无知无觉，双眸出神，似是在琢磨什么。

——这些声音画面一点点累积起来，让卫勤氏心理防线慢慢坍塌。

“李氏说你婚后常来莲生寺与人苟合，你是为了怀上孩子，那和你苟合的人是为了什么呢？”少年露出疑惑的神情，黑靴踩着的木屑徐缓被碾碎，“他是谁呢？外面的寺人，还是——”

萦眇的心随着温昼燃语调的起伏而高悬起来，结合他们前后话，再左右观察，脑子里简直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

终于反应过来——恩妖竟是这女人生出来的！

那岂不意味着......

“——还是只妖呢？”温昼燃弓下腰，双瞳幽亮，那双怪异的瞳色，落于卫勤氏眼底简直像是催命的活鬼王。

仿佛贴在脸上的精致石蜡缓缓被烤化了，卫勤氏变得面无人色，女人的眼珠黑透了，这样专神地盯着一个人看时也显得阴森，她字字沁血，“原来府里害死李氏、传播谣言的那只畜牲是你。”

温昼燃想了想，说是传播“谣言”好像也没错，“那得怪李氏低看了你，没敢想你来莲生寺求子，苟且的东西不是个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卫勤氏面色更白了，她神情显出几分狰狞，“若不是我，你这种东西连来到这个世间的可能都没有。”

“你身上没有。”温昼燃不想再同她浪费时间，“东西在温召手里？”

卫勤氏乍听见这个名字，愣了好几息，瞪大了眼，“温召，他什么都不知道。”

温昼燃心说这可未必，他直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另外，多亏你提醒，温溯夜是死是活，我会替你去证实的。”

“你害了我，难道还要残害你的父兄吗？！我说，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能这样——！”

温昼燃最后垂眸看了卫勤氏一眼，若不是她动不了，看她神情怕是立马就要扑上来撕烂他。

起身时，他目光直直穿过正对面那面墙。

本来撑在墙上的流萤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怎么了？看见了什么？”祁云阳扶了她一把，流萤弓下身，退这几步太用力，胸骨处一股剧烈的痛意袭来，她半跪在地上，好半晌才缓过来。

隔着墙，他们也听见了卫勤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人之将死，她竟没再辱骂什么，流萤听见她最后一句声调微弱的话竟是祈求，祈求温昼燃不要告诉温召。

不要告诉他——他仅有的儿子温溯夜，可能是妖族血脉。

“我没想到......怎么可能......世子是个那么好的人。”祁云阳同流萤一起坐在地上，他也听见了隔壁的声音，愣愣望着墙上的孔洞。

温溯夜是不是妖族血脉，流萤还真的不清楚，她上一世去到妖界后就几乎是被全封禁的状态，外界的消息如不是温昼燃愿意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包括什么妖界钥匙的东西，从来没听温昼燃提及过。

不过——温溯夜和温昼燃难道不是同胎吗？这么看的话，温溯夜应当也是只半妖吧。

流萤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当务之急，还是先阻止温昼燃，他没准立马就要回温府找温召了。

“你们妖界的钥匙，是什么样子？”

祁云阳以为流萤在问他，指了指自己，“我们......妖界？”

却见他们上空忽然显形出一只成人胳膊大小的黑鸟，张嘴吐出人言来，“听我在妖界居住的祖母的祖母说，妖界的钥匙，一般是在任妖君同无咎山结契时与山灵定下的灵物。”

灵物，既是有灵之物，但世间有灵之物不胜枚举，寻它无异于大海捞针。

流萤不记得上一世去妖界用过这样的东西，“没有妖界钥匙难道进不得妖界吗？”

“所有妖皆可入妖界，”玄鸟说：“但只有有了钥匙才能与无咎山结契，而只有与无咎山结了契才能做妖界的妖君。”

祁云阳被玄鸟吓得僵在原地，半张的下颚定在半空，被玄鸟豆大的黑眼恨恨瞪过一眼后才回过了神，反应过来它就是方才在院墙上站着扑腾翅膀的那只玄鸟。

它它它......它会说人话，它是只妖！

“看什么看，再看我这只该死的妖就吃了你这个该死的人。”玄鸟怨气冲天道。

天杀的瘦家伙，害它没盯好三小姐，等会温昼燃怕是会剥了它的皮！

玄鸟跟着他们刚到静修室就给温昼燃传了音，温昼燃至今没回他，多么恐怖，多么暴力。

“既是现任妖君和无咎山定下的，那现任妖君渊烬，他——”

流萤停顿了下，心里隐有猜测。

“渊烬已经死了。”玄鸟道。

[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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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