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儿从小就看不见人的长相，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像灵堂里摆着的纸扎人一样，生有奇怪的鬼面。

鬼面情态各异，美丑不一，均与那人当时的情绪有关，时而狡猾，时而恶毒，时而讥诮，时而忧愁。

叶莺儿读得懂人心，但读不懂那人心的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

沈随跟着她的视角，来到一处农家院子，门口一六七岁的小女孩在吃糖葫芦，身旁一穿长衫的老头弯腰看着她，一张鬼脸恐怖如修罗。

可小女孩一无所知，脆生生地喊他“三爷爷”。

三爷爷弯下腰，鬼脸与她凑得很近很近，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吃好吃的。

小女孩刚要说“好”，叶莺儿就冲上去拽开了她，打掉那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大声道：“不能跟他走，他是坏人！”

小女孩一回头，就看见她那双骇人的白瞳，吓得哇哇大哭：“鬼，鬼，有鬼啊，三爷爷救我！”

“滚开！”三爷爷狠狠推了她一把，叶莺儿人小力微，当即摔倒在地。

“兰兰，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女孩的娘听见哭声，从不远处的巷口跑回来，一眼望见是叶莺儿，一张爱怜的笑脸，立刻变成了鬼面。

“臭丫头，这里不欢迎你，你离我家兰兰远一点！”

叶莺儿爬起来，一言不发，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抬起眼，直勾勾地盯住那三爷爷。

后者被盯得老不自在，破口骂道：“看什么看，小兔崽子！再看小心戳瞎你的眼！”

被识破诡计，这人心虚得很，鬼面上的红黑笔墨扭曲错乱，变得支离破碎。

这样的事情，叶莺儿仿佛已经习惯了，只跟小女孩说了句“以后离这人远点，别吃他给的东西”，就撒腿跑走了。

可任她跑得再快，也挡不住身后的闲言碎语飘进耳朵——

“三叔，被生气，我跟你讲，叶家那个小女儿，脑子有问题，神经兮兮的，整天贼眉鼠眼，看谁都不像好人，但人们都说，她才是个坏家伙！”

“你刚来，有所不知，这丫头三岁克死爹，四岁克死妈，邪门得很，她爹叶花匠，以前多么老实巴交一个人，成天笑呵呵的，话也少，谁料自她出生，叶花匠就染上赌瘾，整个变了人似的，花也不种了，家也不回了，最后被高利贷催债的打死，到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在哪扔着……”

这些话，沈随早已听旁人讲过，可当时听，与现在听，心境完全不同。

哒哒哒哒——

叶莺儿跑得很快，像有狼追一样，叶家就在前面，院门开着，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叶姑娘，邻村张家回话了，说这门亲事他们同意，你生得漂亮，人又柔顺，吃苦耐劳，男方那边满意得很……”

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叶莺儿脚步慢下来，躲在花圃的篱笆门外，抓着门边，悄悄探出头。

叶家的院子与别家不同，是一间小小的花圃，阳春三月，百芳盛放，高挑苗条的叶晴雪，正与一穿红戴绿的媒婆，温柔说着话。

“婆婆，同意了，然后呢？”

“然后男方家说了，不嫌弃你家贫，不需要你带嫁妆，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嫁过去就行，不过嘛，有一个条件——你家那个丧门星的小妹，必须断绝关系，不能跟你进门。”

“……”

叶莺儿死死捏着篱笆门，几乎把那坚硬的竹条捏断，她最怕有人给姐姐说媒，因为一旦说了，姐姐就可能要离开她了。

沈随与她同知同感，她的这些想法，自然一清二楚，但他明白，这一次是叶莺儿多虑了。

果然，院子里的叶晴雪婉拒道：“谢谢婆婆费心，只是这个条件，我不能接受。”

“什么？”媒婆闻言，非常惊讶，“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张家，那可是十里八乡少有的富户啊！人家不要你一分嫁妆，还答应给你还债，这种好事情，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叶晴雪摇头：“婆婆，您说的在理，只是我早就决定了，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就会留给妹妹吃，只要我还有一件衣服，就会留给妹妹穿，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会抛下她的。”

她主意已定，媒婆怎么说都没有用，劝了一番无果，只好讪讪地走了。

“嘁，就一只草鸡，长得好看了点，真以为自己是凤凰？白日做梦，女人青春就这么几年，再挑三拣四，迟早嫁不出去……”

媒婆一边嘟囔，一边往出走，在篱笆门口遇见叶莺儿的时候，呼吸一滞，朝她呸了一口：“丧门星！”

叶莺儿别过脸，不敢说话。

“莺儿，你回来了？”院子里叶晴雪叫她。

“……嗯，阿姐，我回来了。”叶莺儿慢腾腾地挪进去。

“回来就好。”

花丛中，梨花白裙衫的女子抬起头，浅浅微笑，和别的人类似，她的五官虽也是草草绘就，但一笔一画，却温柔而美好。

叶莺儿望着这张笑颜，迟迟说不出话。

叶晴雪道：“莺儿，你怎么了？”

“……”叶莺儿踟蹰了许久，低下头，小声说，“阿姐，你答应了张家吧，我已经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叶晴雪沉默少倾，从花丛中走来，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

姐姐的掌心很温暖，暖得小女孩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莺儿，刚才的话，你听到了是吗？”叶晴雪平静而温和。

“……”叶莺儿不知说什么，委屈地点了点头。

“傻孩子。”叶晴雪叹息，她蹲下来，与妹妹平视，看着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心疼地说，“才九岁，连我肩膀高都没有，怎么就是大人了？”

“可是……”叶莺儿哽咽一下，不久前被人冤枉造谣也逼不出的眼泪，被姐姐一句话问得，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叶晴雪拂袖给她擦了擦：“莺儿，永远记住，我们不是凤凰，但也不是草鸡，我们是人，有骨气的人，别人要拿走你最珍视的东西，你会同意吗？”

“不会……”叶莺儿哭着摇头。

“那就对了。”叶晴雪话锋一转，轻快道，“放心吧，家里欠的债快还完了，预计也就三个月吧，等还完了债，我们就离开这，到神都洛阳去，我在那寻个花匠的营生，等赚够了钱，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眼睛。”

洛阳一直是叶晴雪心中的圣地，她钟爱莳花，做梦都想要去那里参加一次牡丹花会。

提起梦想，她纸扎的面容变得更加生动了。

叶莺儿笑了，噙着眼泪将她抱进怀里：“嗯嗯，阿姐，会实现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实现的。”

·

画面一转，不知又到了什么时候，远处青山平芜，夕阳溶金，女孩清脆悦耳的歌声流淌在草地上。

“月牙月牙上云端，乖乖快来拱被窝；月牙月牙挂树梢，乖乖快点来睡觉。小星星，眨眼笑，乖乖上床睡着了；小星星上天台，乖乖不能滚下来……”

这首摇篮曲，是叶晴雪从小唱给她听的，她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小小年纪歌声就如黄莺鸟一样动听。

叶莺儿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如往常一样，唱着歌，张望从城里卖花归来的姐姐。

远道尽头，一抹梨花白终于映入眼帘，叶莺儿欢喜地跳起来，正准备大喊“阿姐”，却发现今天，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摇着把折扇，言笑晏晏，叶晴雪陪在他身边，大多时候是认真在听，时而点点头，轻柔地回几句。

那是谁？叶莺儿起了疑心，这些年，围绕在阿姐身边的男人不少，可真正真心的，却没有几个，多是图她年轻貌美，想寻个一夜快活。

阿姐少时当家，明白得很，对那些人向来敬而远之，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叶莺儿谨慎地盯着那人，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终于，他们走到了树底下，叶莺儿也看清了，对方是个公子哥，穿一身珠光宝气的绸缎衣裳，腰间佩玉不俗，一看就是富贵出身。

然而，那人在面对叶晴雪时，却并非色授魂与的笑颜，而是一张血色大口开到耳根，几乎要将她吞吃入腹！

叶莺儿不禁瞪大双眼，尖声惊叫。

“莺儿！”叶晴雪也看到她了，连同那长着血盆大口的男人一起。

“阿姐，快跑！”叶莺儿抓住姐姐的手，慌乱地就想要逃——自记事起，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鬼面，从来没有！

可叶晴雪并不打算跟她走，反而恼怒道：“莺儿，秦少爷是家里的恩人，你不能这么无理！”

“不不，不是的……”叶莺儿央求，她瞥一眼那公子哥的脸，被那张做噩梦都会惊醒的鬼面吓得移开目光，“阿姐，你信我，他想要害你，他真的想要害你，真的真的真的！！！”

鬼面男非常尴尬，那张大口的墨迹开始凌乱不堪，他后退几步，惶然道：“晴雪，这是？”

叶晴雪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秦少爷，对不住，我小妹她，她从小就是这样，有点害怕生人，情绪激动……熟悉了就好了。”

“哦。”鬼面男松了口气，折扇在胸前摇得频率更快了，他想了想，从荷包中掏出一把糖，递给叶莺儿。

“莺儿，我叫秦修竹，是你阿姐的未婚夫，从前总听她提起你，说你善良懂事，她不在的时候，花圃里的花都是你在照顾，实在是辛苦了，来，吃点糖，甜一甜吧。”

秦修竹给的糖，一颗颗有拇指肚子大小，连糖纸都闪着金箔的颜色，叶莺儿这辈子都没见过。

可她一点都不稀罕，慌张地把糖打落在地，拽起姐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那天晚上，叶莺儿才知道，洛阳去不了了，半个月前，叶晴雪去还最后一笔债时，被告知一事。

当年叶父为了凑赌资，曾在钱庄签过一张卖身契，结果没过两天就被打死了，钱庄老板原不打算计较，但不知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人家说了，两条路，要么，三天内交齐一百两的赎金，要么，叶晴雪就得去青楼，卖身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