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纸人(十)

迎亲的队伍鼓乐喧天,排场十足,扬州城的父老乡亲们都围过来看热闹,看看首富之子到底娶个什么样的美娇娘,对着那花轿帘子里偶然露出的冰山一角,言笑不绝,议论纷纷。

“哎呀,听说秦少爷娶的是叶家姑娘啊,当时秦少爷为了她,茶不思饭不想,好几次私奔都被秦夫人抓了回来,最后也没有妥协,可见,什么商人重利轻别离,都是扯!遇到了真喜欢的,一样疯魔。”

“真的?我怎么记得,那叶家姑娘都快二十五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秦少爷怎么看上的?还有,她好像是有个天煞孤星的妹妹吧?克死爹克死妈,邪性得很,做生意的最讲究气运,她这么霉运的怎么进得了秦家门?”

“谁道呢,可能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吧,我之前也听说过,秦少爷就是在大街上惊鸿一瞥,瞥见了这位卖花的穷苦姑娘,然后就情根深种,疯狂追求,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好吧好吧,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我真的是不懂……”

叶晴雪本就个子高挑,沈随假扮成她,只需把高底的喜鞋换成平底,喜服下摆一遮,凤冠霞帔再厚重些,倒也看不出差别。

他坐在迎亲的花轿中,眼观鼻,鼻观心,不理外物。

“师兄,你在吗?”谢尘玉的声音不知从哪飘进来,分外清晰,如在耳畔,一点不受周围喧闹的干扰,想必是用了仙家传音入密的法术。

“我在。”沈随也用同样的法子与他沟通。

“秦风死了。”

“什么?!”沈随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谢尘玉道,一到了说正事,他就非常的简明扼要,“那日之后,秦风一直在家里养伤,没有任何异常,直到昨夜子时左右,他在房梁上悬了一根绳子,自尽而亡。”

怎么会这样?盖头下,沈随紧紧地皱着眉。

秦风遭叶莺儿附身,只是一场意外,虽烧伤了些,但整体受创不重,将养些时日就好,何至于自尽?

“难道是叶莺儿又去找他了?”

“不知道,秦风死,秦家一点水花都没有,看样子是企图用喜宴掩盖过去,我只是用了点小手段,从秦风的贴身侍女处得知,他死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傍晚还在屋子里核对账册,子时侍女去催他休息时,发现人已经挂在房梁上了。”谢尘玉顿了顿,道,“甚至,连遗书都没留。”

……这也太古怪了。

沈随越听越觉得疑窦丛生,不明白为何书里简简单单的一个捉鬼情节,等他穿来了,却衍生出这么多无端的伤亡,先有秦府起火,后有管家自尽,与原书剧情完全脱节。

前方好像有一个黑洞,正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他。

伴随着唢呐和锣鼓的疯狂洗脑,迎亲队伍终于停在了秦府大门前,喜婆撩开花轿帘子,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伸了进来。

障眼法只对旁人有效,在他眼里,谢尘玉还是原本的模样。

沈随装了几分新妇娇羞的情态,探出几指,轻轻搭在上面。

从门口进喜堂,一路顺遂,地面洒满了鞭炮壳子和牡丹红纸,他隐在喜服袖子下的手轻掐法决,感知着秦府周围布下的阵法。

桃花锁煞阵,是原主自创的一套降魔法阵,有禁锢鬼物的作用,秦府上下潜藏着七七四十九朵桃花,每一朵都连着一只轻巧的金铃铛,铃铛之间布满了无形的灵网,鬼物一旦涉足,就很难再有逃脱的机会。

金铃是法器,它的响声只有布阵者自身才听得到,此时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

叶莺儿还没来。

沈随全副心思都在法阵上,没注意竟然已经被谢尘玉牵着,走到了喜堂内,嗓音洪亮的礼生念了一长串祝词,拉长调子道:“一拜天地——”

沈随手中拿着那喜花红绸,与身边人一道,折腰鞠躬。

“二拜高堂——”

他低下头,看到三尺外秦南寻嫣红色的绣鞋和裙摆。

“夫妻对拜——”

随着礼生的第三次唱诵,他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叮铃声,急促尖锐,像催命符。

“来了。”沈随低低道。

果然,就这一刹那的功夫,喜堂外狂风骤起,飞沙走石,众宾客不明真相,纷纷慌了神。

“铃铃铃铃铃……”耳边金铃的响声越来越急,预示着厉鬼越来越近。

“疏散!快疏散客人!”喜堂里秦南寻照着预设好的计划,惊慌失措地指挥。

整个秦府乱成一片,宾客像没头苍蝇一样,四散逃窜。

一团黑烟俯冲下来了,压着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倒霉蛋,倏地撞入了喜堂!

与此同时,一柄流霜淬雪的长剑出鞘,剑身澄明,如中天之月,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铮然斩向了那团黑烟。

刺啦一声响,烈火焚烧皮肉的焦糊味散开,黑烟被打散了一瞬,但很快,就又凝聚成形,它在喜堂半空转了一圈,再次狠狠折回,它的目标很明确——

谢尘玉。

“阿尘当心!”沈随一声清斥,掀了盖头,扔掉那碍事的凤冠,挽剑挡在前面,剑雨如织,滴水不漏,将那黑烟逼得节节败退。

秦府上下都是桃花金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新郎新娘的身份暴露,没有一个是它要找的人。

叶莺儿恼羞成怒,狂暴之下,决意玉石俱焚!

厉鬼自爆的威力是非常强大的,一瞬间,喜堂里温度飙升,如堕火海,一张黑色的大口在虚空中张开,朝着堂中央的两人汹涌而来!

和原剧情接上了,沈随一改故态,只身相赴,他左手掌风推出,灵力刚劲,将谢尘玉送到两丈之外,自己却来不及回身,被那大口整个吞了进去。

……

黑暗雪崩般袭来,沈随身处其中,浮浮沉沉,他听到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怒骂声,发疯一样灌进耳朵里——

“留,这孩子怎么留?!我今年四十岁了,马上就要入土的人,就想要个儿子继承手艺,怎么就那么难!她,她不光是丫头,还是个鬼眼睛的妖怪!”

“不行,绝对不行,道长说了,吊死鬼投胎,怨气未尽,留着她,会害了我们全家……我这就扔了她去,就去东边那片老林子,放心,雪这么大,她活不过今晚,不会受太多罪的。”

这是哪?

沈随睁开眼,看见漫天狂舞的雪,还有一张瘆人的纸扎面,这么近的距离,他看到那纸脸上血窟窿一样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雪夜里,仿佛与地狱相通。

民间习俗中,为防引鬼上身,真正的纸扎人是不会点眼睛的,所以,他这是在叶莺儿的无间地。

幸好。

他舒了口气,心道总算是没有重蹈原书覆辙,这一次被吞进无间地的是他自己。

沈随定了定神,正想看看是什么情况,可一铲子雪已经兜头砸下!

数九天寒风刺骨,雪挨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他想张口呼救,发出的声音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儿啼。

“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洪亮尖锐,在夜半深山里异常突兀,很容易引来某些饥饿的野兽。

“死丫头,不许哭!”纸扎男粗暴地低吼,双手虽因恐惧而颤抖,但铲雪的动作却越发快了。

“哇……哇……”或许是感觉到危险,婴儿的求生欲变得非常强烈,哭声越来越大,连雪都覆盖不住。

纸扎男害怕极了,干脆扔了铲子,双手掐上她的脖子。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附魂于婴儿身上的沈随,同它一起感受到了那种绝望的窒息。

“别,别哭了,听到没有,我他妈让你别哭了!!!”纸扎男掐着他的力道更狠了,纸扎面上的那对血窟窿眼像活了一样,拼命地往外挤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那一霎,风雪凝固了,天地倒转了,眼前的鬼面变得越来越模糊,濒死的眩晕感降临,沈随像沉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海。

救命……

在无间地里,他完全没有自主之力,只能跟随当时宿主的所见所感,逆来顺受。

他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传来吭哧吭哧的刨雪声。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丫头,再坚持一下。”少女带着哭腔的呼唤,在北风中显得微不足道,她的十指也比不上铁铲,刨开坟坑的过程异常艰难。

沈随醒来了,可幼时的叶莺儿还没有,他感到有一双手将自己抱起,颤巍巍地,贴到了一片温暖之处。

咚,咚,咚,咚。急促但有力的心跳声从那里传来。

“丫头,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爹娘不要你,阿姐要你。”

“丫头,你动一动,喘口气也行,怎么都行,阿姐求你了。”

“要不,要不这样吧,阿姐给你唱首歌,你好好听着,以后学会了,也要唱给我听——”

“月牙月牙上云端,乖乖快来拱被窝;月牙月牙挂树梢,乖乖快点来睡觉。小星星,眨眼笑,乖乖上床睡着了;小星星上天台,乖乖不能滚下来……”

少女嗓子哑得厉害,一首咿咿呀呀的儿歌小调,在无人的雪谷里,听上去那么凄凉。

十年前,叶晴雪十四岁,亲眼见父亲活埋了刚出生的妹妹,只因那是个女孩,还生了一双骇人的眼睛。

父亲在时,她不敢露面,父亲走后,她把妹妹挖出来,用体温暖了一整夜。

黎明时分,冻僵的女婴渐渐舒缓,有了一丝活气,随着她睁开的双眼,沈随终于看清了面前人。

墨眼温柔,朱唇轻勾。

在叶莺儿的无间地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张画着笑颜的纸扎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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