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纸人(四)

书里的谢尘玉,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在遭背叛之前,对师兄死心塌地,从未想过对方有一丝恶意,见了喜欢的东西,也必然要买两份,给自己和师兄一人一个。

这样的执念在成年人看来稍显幼稚,像粘人的小猫一样,非要霸占着主人,走哪跟到哪,不许在外有别人。

但沈随愿意配合他。

“好啊,你喜欢那就买下来吧。”他折回去,拎起那两串铜钱,“老板,平安符怎么卖?”

“不贵不贵。”摊主笑眯眯道,“二十文钱一个,您喜欢的话,三十文一对儿都拿走!”

“哦?天下第一人的亲笔题字,才卖二十文钱一个?”

“嘿嘿。”小贩偷笑着搓手,不好意思地说,“看您二位也不像是一般人,见识少不了,我胡诌也得有个度,这不过是摹本罢了,要真是沈仙尊真迹,不早就被抢疯了?”

“行,老板是个明白人。”沈随莞尔,一摸腰间银带,扔了一小块碎银过去,“没零的,不用找了。”

那一块银子怎么也有二钱左右,小贩欢天喜地地接了,嘴里“贵客再来”叫得殷勤。

走到一个小巷子口,谢尘玉向他伸出手:“师兄,谢谢你,我来帮你佩吧。”

“也好。”沈随从善如流地给他。

谢尘玉自己佩了“避灾厄”的那个,然后半跪下来,将“保平安”的另外一枚系在他腰带上,十指纤长,翻飞如蝶,一只漂亮的桃花结渐渐在他手中成形。

从沈随的角度看去,少年低着头,一身雪衣,姿容秀美,清贵沉静,在周边灯火的映照下,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彩云易散琉璃碎,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难以留存,怪不得书里渣攻趋之若鹜,长成这样,的确是容易惹麻烦。

沈随这么想着,更加坚定了要保护美人受的心。

不多时,绳结系好了,二人腰间挂了一模一样的六爻平安符。

谢尘玉端详自己的杰作,眼里浅浅地漾着笑:“师兄,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起的了。”

“嗯,一起的。”沈随顺着他说,心想佩一对平安符就是一起,真是容易满足。

谢尘玉望向他:“师兄,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无论何时都不要摘下来,好吗?”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沈随茫然:“什么叫无论何时?我要是洗澡换衣服,也戴着吗?”

谢尘玉没回答,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师兄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

说实话,沈随很怕他露出这个表情,他一这样,就显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渣攻,真的辜负了他似的,好不冤枉。

“好好,阿尘你别难过,我一直戴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摘下来。”

他答应了不摘,谢尘玉一下就变得非常开心,从内到外散发出的愉悦,让他本来就漂亮的眉眼更加生动。

沈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这一看,出问题了。

“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沈随扶着墙,语气有点虚浮。

……太离谱了,他心道,莫非看美人受还犯规啊?

“可能是‘溯回’消耗的灵力太多,当时不觉得,现在才开始累。”他按着太阳穴,阖眼调息。

“那我们回去吧。”谢尘玉心疼地蹙眉。

“不用,”沈随摆摆手,坚持着道,“你好容易想逛,就好好逛,我不能这么掉链子,放心吧,没事,我在这里歇一下就好。”

说着,他靠着墙根坐下来,手腕搭在膝头,轻轻喘息。

怪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刚才就在很短的时间内,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有种寒意从身体深处生发而出,神智都开始变得模糊。

沈随狠狠掐着虎口,但无济于事。

难道原主每次入“溯回”之后,都会变得这么虚弱?

可惜他忘记了,书里也没有写,就算想硬撑着挺过去,也做不到了。

那寒意又怪异,又霸道,瞬息之间就让人像冻僵了一样难以自持,沈随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夜雪似的轮廓,忽明忽暗,忽近忽远。

“完了……”

他呢喃一句,实在撑不住,软软地往旁边一倒,彻底失去神智。

·

秦家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就在秦府,与少爷秦修竹只隔着一堵墙,使唤丫鬟配了四个,吃穿用度一律上上品,比扬州城里任何一家客栈都要好。

客人不在,丫鬟们没事做,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聊闲天。

“诶,你们说,家主请的那两个捉鬼仙师长什么样,好看吗?”

“肯定不好看呀,仙师能长什么样,不都是胡子一大把,法袍飘飘的糟老头?像这样,拿着把桃木剑,舞来舞去,神神道道。”

其中一个姑娘蛮活泼,说着说着,还站起来比划开了动作,假装手里有剑,对着空气指指戳戳,喊道:“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现形!”

咔哒一声轻响,院落虚掩着的门被踢开了,雪衣少年双手抱着玄衣人,正对她虚假的剑尖。

“呃,你你,”姑娘尴尬极了,收回手,红着脸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谢尘玉面露疑惑,退出去看了眼院落名字,道,“我是秦家请来捉鬼的修士,家主安排的客房应该就是这。”

“呀……”院子里的几个丫鬟闻言,同时惊叹出声。

那嚷着“妖魔会怪快现形”的姑娘脸就更红了,直戳戳地盯着他,期期艾艾:“什,什么?你,你就是家主请来捉鬼的仙师?”

“嗯。”谢尘玉点了下头。

他尚未及冠,身形偏薄,容貌又盛,一束高马尾飒飒地落在肩上,显得少年感极强,无须任何表情,就足以乱人心曲。

抱着沈随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形漂亮,霜白的手腕间,垂下一缕嫣然如血的丝绦。

“那个,”树荫下坐着的一个丫鬟,迷茫地问她舞剑的同伴,“蝉衣,你不是说是个胡子一大把,法袍飘飘的糟老头?”

“……”

谢尘玉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无心与她们说笑:“姑娘,我师兄身体不适,要早些歇着了,劳烦准备一个大点的浴桶,水越热越好,尽快送来,多谢。”

说完,他就进屋去了,留那姑娘愣在原地,好一阵没缓过神。

·

入夜,屋子里灯烛摇曳,花香旖旎,玄衣青年靠在身边人的怀抱里,冷得直打寒颤。

“师兄,玄阴符入体之初,是会很冷的,寒气侵体,百骸结冰,那种痛苦,足以让十恶不赦的罪人跪地求饶。”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这种苦。”

谢尘玉幽幽地说,他紧握着怀中人的手,摩挲着那清瘦的指节,烛光照在他侧脸,一半明一半暗,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邪神。

“我当年在无相城,也是那么冷,不,比这还要冷,冷多了。”

“那个时候,我刚化了鬼,鬼身很虚弱,那些被束缚了十几年的业障趁机反噬,恨不得再杀我千次万次,我挣扎了好久,心里没想过别的,就是想你来看我一眼。”

“可你终究没有来。”

少年语气很淡,谈起这些,就像谈着屋子里的一粒尘埃,双眸失焦,毫无神采。

忽然,他攥着对方的手收紧了,咬着下唇,有些委屈地问:“师兄,你是不要我了吗?”

怀中人默默无声。

少年咬牙道:“你说话呀!”

“……”沈随紧闭着眼,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良久,少年哼了一声,眼眶微微有点红,他埋头在沈随的颈窝里,闷闷地说:“你就是不要了,不说我也知道。”

其实,他嘴上说着知道,心里并不想接受,在人家颈间磨磨蹭蹭,像只乞怜的猫儿,为的就是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但终究无人应答。

谢尘玉有些生气了,张嘴在对方颈间咬了一口,他咬的力道不轻,沈随在昏睡中都浑身一颤,但没有醒来。

很快,沈随肌肤上渗出了血珠,一缕淡淡的桃木清香混着血腥气,萦绕在谢尘玉齿间。

好甜。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少年缓缓阖上眼,享受那美味。

一盏茶后,他松开口,目光迷离,对着那两道染血的牙印,用舌头反复舔舐,神情又愧疚,又餍足:“师兄,对不起,阿尘不是故意的,只是劫期快到了,有些忍不住,以后我会克制的。”

他在手指上划开一个小口,将血滴在沈随的伤处,奇迹一般,那里的肌肤立马恢复如初。

“师兄,我们扯平了,你不能生气,也不能讨厌我。”

少年的声线不再像初时那么清冷,而是透着股莫名的沙哑,他很轻很柔地,将沈随面上的冰绡解下,扔到一旁的地板上,然后用指尖,一遍一遍地描摹着这张脸。

温柔眼,深情眉,仙风道骨,隽秀慈悲。

曾经就是这样一张脸,让他心如死灰,万劫不复,可谁又能想到,无间地狱里的鬼,还有再爬回来的一天?

谢尘玉自己也想不到。

他一层一层,解开了沈随襟前的衣服,看见心口那里,现出三枚血红色的铜钱契印——玄阴符,生死契,昔日众鬼,谈之色变,可怜他的师兄,还以为自己只是灵力消耗过度。

谢尘玉撚了撚他腰间挂着的那串平安符,感受着它在自己手中的悸动。

玄阴符分为子母两种,子符必听从于母符,如千里眼一般,监视着佩戴者的一举一动,如有反心,生死不过主人一念之间。

前世他控魂术炉火纯青,不知不觉间,令那一条街的人都为他所用也不难,何况一个卖杂货的小贩?

他抚着沈随的侧脸,附耳过去,柔声道:“师兄,阿尘只有你了,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所以,你不可以不要我,不可以。”

吐息滚烫,烙印一般落在耳畔,沈随眼皮动了动,不知听懂几何。

“登登登。”

此时,门外有人来了,那位蝉衣姑娘温和的声音响起:“仙师,热水准备好了,要现在送进去吗?”

“有劳。”

下一刻,门应声开了,俊美的雪衣少年站在门口,如月色般纯粹。

蝉衣心神一晃。

讲真的,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人,扬州城里那些掷果盈车的公子哥们,和他一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悄悄往里瞟了一眼,见另一个人似乎睡在床帏间,一动不动,不像是醒着的。

蝉衣收回视线,抬头望向月色般的少年,好心地说:“小仙师,贵师兄身体不适,自己宽衣洗漱可能不太方便,府里有专门伺候人的小厮,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去喊——”

“不必。”谢尘玉打断她,淡淡地笑了,“东西放下,我来就好。”

沈随:一朵单纯柔弱的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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