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放榜倒数第二日(二)

温砚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此物需得急用 —— 十日后,我会派人来取,是以先生这几日须挑灯夜战,将这五十遍抄录完毕才行。”

加急的活计加些酬劳,这很合理。不过小满有些疑惑,这佛经是那日温远昌随口让温砚抄的,又何曾规定十日之期?

略一思忖,小满心下了然,她家小姐这是在想方设法给人送钱呢!光是送还不成,还得送得合情合理。不合理还怕别人不要。

这书生!竟是这般让小姐劳心费神!小满有些不悦地瞪了谢鹤期一眼,不过看在曾救过小姐一命的份上,她小满就不和他计较了。

谢鹤期温声应道:“小姐所求不难。”

温砚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字迹须仿我笔迹,万不能让嫡母瞧出是旁人代笔。”

谈话间,她又掏出一本有着她平日批注的小札来。

谢鹤期接过,展开,脸上竟露出个极轻极淡的笑容来。

温砚有些赧然,稍稍别过脸“先生见笑了。”

温砚的字,自幼便没个正形。

梅静姝手把手地教了许久,握着她的手描红、拆笔画,可她一放手,温砚写出的字便东倒西歪不成章法。梅静姝看着温砚抓耳挠腮、茶饭不思的模样,终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难看便难看些,自家认得就好。”

而谢鹤期的书法造诣,是天下公认的精妙绝伦。

纵后来谢鹤期沦为声名狼藉的权宦,满朝文武口诛笔伐,市井间千夫所指,可若论及他笔下字迹,朝廷上下却无人敢贬损半句。

现在要让一个书法大家来仿写她这狗爬的字体,确实多有为难。既如此,多给些银钱也很正常。

见谢鹤期这般笑起来,温砚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似为了压住心中某种隐匿的情绪,她便虚张声势将声音扬了几分,“怎么?先生做不到。”

谢鹤期脸上并无一丝恼意:“如小姐所愿。“

温砚又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还需先生留件信物作押,不然届时我取不到东西,少不得要受嫡母责罚。“

而这,便是她今日来的最终目的。

空口白牙,口说无凭。那戏本子中的男男女女,若有私情,也要有个信物,何况是要为这科举舞弊案这等轰动全国的大案举证。

届时到了公堂之上,光凭她一张嘴,说事发当日和谢鹤期在一起,多少有些佐证乏力。

但若是她能取得谢鹤期的贴身之物,加上舍了这当下女子看得比命还重的“清白”,她的证词就会变得格外有分量。

到得那时,纵使谢鹤期仍如前世那般缄口不言、拒绝供出那日与她在一起,于大局也已无碍了。

世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出富家小姐恋上寒门书生,而书生一朝腾达便背信弃义的俗套戏码。

总之,就算给谢鹤期安个薄情郎负心汉的恶名,都比被人诬陷舞弊入狱为好。

而且男女私情一事,并不会对谢鹤期的仕途造成太大的影响。

毕竟这世道对男子向来宽容,在情爱之事上尤甚,纵是三妻四妾,也不会有人斥责他们不忠。

谢鹤期这次沉默了少许,才问:“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温砚早就看好了,那日在药铺之外,她见到谢鹤期的腰间挂着一块玉坠。

那玉并非什么名贵料子。只是块寻常的青白玉,玉身带着些微天然的水纹杂色,上面只简单刻了半朵素梅,线条也算不上精致。因常年的摩挲,玉的边角变得温润,一看便知是贴身戴了许多年的旧物。

她就要这个。

她飞快地扫了那玉坠一眼,假意轻咳了一声,"先生贴身的珍视之物就行。”

谢鹤期瞬间心领神会。

他取下腰间玉坠,置于几案之上,问道:“温姑娘想要此物?”

她的确很想要,但偏却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是非要此物,先生若有别的物件,也不是不行。”

但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谢鹤期家贫,家中哪还有别物可供抵押的,方才这话,怕是无意间戳到了他的痛处。

于是温砚急忙解释,“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你且将这抄完了,我自会即刻还你。”

谢鹤期先前纵是境况窘迫,也未将此玉典当,想必对他意义非凡。如今她这般开口索取,想来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温砚有些懊恼。现在她在谢鹤期心中,应该就是一个刁蛮无理,举止轻浮、被宠坏了的商户女。先是在药铺外对他出言轻薄,现又找上他家门来逼他为自己做事,还要拿走他的珍视之物。

啊不对,她这么在意他的看法作甚?反正她救下他后就要去江南了,到时候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温砚闭上眼,努力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从脑海中摒除。

谁知,谢鹤期竟轻轻地笑出了声,这如同雪后初霁的一笑,令眼前如同白玉雕像般的男子瞬间生动了起来。

谢鹤期看向温砚,竟是应得毫不犹豫,“好。”

这就答应了?

温砚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眼疾手快地把玉坠收入囊中,“那就一言为定!”紧接着她站起身,行了个礼“那阿砚就不打扰先生了。”

说罢就欲离去。

管他怎么想她呢!横竖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之事,无愧于心就好。

她正欲迈出门槛,却听身后传来谢鹤期的声音。

“温姑娘。”

她转身,神色谨慎地看向谢鹤期,生怕他后悔般攥紧了玉坠,“怎么?先生还有要事?”

管他有事没事。

反正不管怎样,这玉坠她是不会还给他的,大不了就坐实了他心中商户恶女的形象。

谢鹤期立在门边久久未语,眼中似有迟疑。

晨里的日光穿枝透叶,斜斜掠过门楣,在他青衫上织出细碎金斑,又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玉一般的面庞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还不说话?

果然,这是反悔了。

温砚刻意扬起了声音,语气中有几分故作的凶狠。“说好了的以玉坠为质,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先生难道要反悔不成?”

她没有做过被娇宠坏的富家女,只能仿着温妙和温兰的模样微微扬起了下巴,眼中带着几分挑衅,望向谢鹤期。

但谢鹤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凝在她的额角一隅。

那里有她被温妙推进水池时留下的伤痕。

他似乎很是犹豫,默了许久才开口,“姑娘......可是又受了委屈?“

简单的一个”又“字,几乎将温砚方才竖起的防御卸得一干二净。

温砚只觉心底的酸涩如潮水般涌起,眼底也微微热了。

她知道后来的那个权宦谢鹤期洞察力过人,再幽微深邃的人心,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张白纸。

可她却不知道,他竟这么早便有着这般洞彻人心的本事。

此处的伤痕很是隐蔽,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救她的那日?还是昨日在药铺门前?

他又是如何猜到这伤是因她"受了委屈"而得来的呢?就不能是稚子顽皮,攀爬间摔倒受伤?

她的伤,除了小满以外,无人在意。而这一点,她早已习惯了。

哪怕是前世她与燕珩有过那么多的肌肤相亲,他也未发现过她鬓发中隐藏的伤痕。

可是谢鹤期却看到了。

她虽活了两世,但是她却过得很不好。温远昌把她当成官路上的垫脚石,燕珩把她当成可随意转赠的玩物。

两世的委屈酸楚,也只有她一人知。

眼睛越发地热,温砚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是在人前落泪实在丢人现眼。

她别过脸去,强将眼中打转的热泪忍了回去,生硬道:“哪有的事,家中父亲与嫡母待我素来温厚,便是兄弟姐妹,也都和睦亲近,从未有过半分嫌隙!“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谢家。

她不可以和他再说下去了,她害怕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哭出来了。

——————

坐上马车,温砚深吸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她对小满吩咐道:“去马行街。”

她要去看看迷蝶香的售卖的进展如何了。

重活一世的温砚知道,一旦科举舞弊案案发,那些没有背景的举子都会被不分青红皂白打入监牢,若是无人上下打点,不死也要脱层皮。

所以,在这之前,她最好能先从阿沙衣那里收回些银钱用作打点。

不过在去会馆之前,她还是得照例去一趟温家的绸缎铺子,正好探探到底谁是温月的眼线。

到了铺子里,她先与管事忠伯寒暄了几句家常,问过近日生意往来的境况,而后才从账房取了账本,在靠窗的梨花木桌旁坐下细细翻看。

昨日新进的那批蜀绣销路竟出奇地好,才一日,竟就售了个七七八八。

温砚此番来这绸缎铺子,原不过是想寻个外出的由头,好让后续的行事更方便些,并非真为查账理事而来。但在翻看账本的时候,却在这批蜀绣的送货名录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此人便是刑部清吏司主事周明远。

前世,周明远是在谢鹤期获罪之后,除了温砚之外,少有的几个愿意为他的清白奔走之人。

因科举舞弊案案涉欺君罔上,属刑部管辖,周明远恰好参与科场舞弊案的卷宗复核,他出身寒门,靠科举入仕,因性格耿直不攀附权贵,在刑部多年未获提拔。

周明远为人刚直正义,最看重真相正义,他认为案无大小,必查其真,哪怕屡遭贬谪,也始终坚持己心,不易其节。

后来周明远因在科举舞弊案中因“轻率取信、干扰大案” 被降职远调。从此,这桩震惊全国的大案便彻底沉寂,再也无人为之发声。

前世,因科举舞弊案,温砚和他有过联系,她知道此人绝对可信。

她暗自记下送货名录中周明远的住宅地址,又寻了个暑热不适的借口,与忠伯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铺子,朝着西域会馆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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