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这下反而是明霁拉着奚遥躲在溪玉阁后面隐了身形,腰畔的微晓出鞘,两人偷偷摸摸地就御剑飞走了。
离了很远,直到明霁住的灵犀院前,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天地间的细雪簌簌地落,堆在肩头又慢慢融化成水,像奚遥的笑:“助纣为虐?”
明霁也笑了一下:“狼狈为奸。”
两人又齐齐笑起来,过了会,奚遥问:“宋师兄会被罚吗?”
“放心吧,率玉真人虽然严肃冷淡,但对其两个弟子最是疼爱有加,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明霁唔了一声,领着奚遥进了里屋,御剑的寒冷瞬间被温暖所驱散,熟悉的木制香味令人安心。
他的里铺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东面有一扇小木窗,窗外正是满园雪挂枝头,银装素裹,极美极静。
两人齐齐坐下,明霁手怠懒地抬起,用灵力热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奚遥面前,另一杯放自己面前。
奚遥“咕噜咕噜”就是一口闷,浅白的唇也被茶水润得添上几分颜色。
茶很苦,喝下去舌头也残留这种痛苦的味道,奚遥忍不住龇牙咧嘴,心却暖洋洋的,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向下,同时,他微妙地察觉到桎梏已久的灵力有些许松动。
“这是……”
奚遥心头一动,表情讶异。
“春玉茶,有怯邪促灵之能,应当对你有些帮助。”
“师父命我每月月中给你灌上几杯,他自个儿却不来,我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几杯。”
明霁叹了口气,又催动灵力往奚遥杯里倒上茶水,奚遥却愣愣地将视线转向他的后方。
仙风道骨的师长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明霁后面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眼睛乐成一条线:“怎么?在背后蛐蛐为师?”
“不敢不敢。”
明霁抿唇浅笑。
“率玉拎着他家知微回宗了,我嫌无聊,便顺道来看看你们。”
奚遥歪了歪头,据他所知,溪玉阁同灵犀院好像并不顺路。
“至于春玉茶,每月月中喝,一日三次,勿忘。”
清道子也望向奚遥,一张轻飘飘的纸飞到他面前,被他接住。
“顺便……给遥儿接了个下山斩魔的任务。”
奚遥的手抖了一抖,眼睛冷淡淡地瞥过明霁,明霁也望了他一眼,拳头收紧,语气略带疑惑:“不用我一起?”
他总是有些不太放心的。
“你另有要事。”
清道子一边说身形慢慢消散,最后只留一团云雾飘在桌上久久不散,奚遥试探性戳了戳,霎时云消雾散,呈现在面前的,只一把极细极黑的剑,剑锋锐如闪电,气度不凡。
“奚遥,每天挥剑一万次。”
剑抖了抖剑身,十分麻木且机械性地吐出了这句话,奚遥顿时惊住,明霁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大抵是知道奚遥心里在想什么,他眼神含笑:“这把剑并未生剑灵,只是师父用了些特殊手段,让它会说话,事实上,它也只会两句。”
像是印证明霁的话,剑又乌鸦一般聒噪地叫起来:“奚遥,快练剑!奚遥,快练剑!”
明霁挑了挑眉:“这是第二句。”
……
人间不似昆吾,总比山上要热闹些,雪天里也红红火火地挂起灯笼来,亮堂堂一片,男人摆摊的吆喝一刻不停,女人与孩童游街的声音也足够灵动活泼。
明霁与奚遥在山腰上便分了路,此时他一人独来仙京,即便过去十余年,也还是说不出的感慨。
这里的大街小巷,每一条他都认识,即使走过十年岁月,如今又被一层厚厚的雪覆住,大多已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叹的,物是人非。
仙京来往极多人,留的多,走的也多,来来回回独守仙京城百余年,只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其名称青云。
留守京中的老者或许从祖辈口中得过此类的传说,但如今在年轻一代中却是了无声息,早已没落了。
明霁要去的地方正是青云观。
那时谈及此地,清道子渐渐敛了笑容,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才略带遗憾地挤出一句:“替我上柱香便好,算是祭拜一位故人。”
山野穷尽,青云观处,杂草横生,怪石崎岖,雪下得大,片刻就将天地融入一片茫茫的雪色之中,但充斥更浓的,是一种更玄不可言的气息,飘渺、素净、灵又满是神性。
青云观无人看守,冷清清地立在那,也未有香客来,虽破烂,但依旧干净整齐,看得出来,这里应还是有人生活的痕迹。
明霁很轻易跨过门槛,取香拜了三拜,抬起头,又带香往偏殿去,偏殿不置神像,偌大的空间里只放了一个小小的黑方盒,每一殿都是如此。
他没有犹豫,上完香拜了拜,又径直走入前殿。
前殿稍有不同,映入眼帘的是席上绵延不尽的木牌,按顺序从上往下依次排列,每一块刻痕都极深,似乎要将它入骨般,但却都只刻了二字:天命。
密密麻麻的“天命”,像条毒蛇般将所有人绞杀在牢笼里,变成一方小小的暗淡无光的木牌,彻底失去名姓。
而荧荧的烛火将木牌团团包围,火苗卯足了劲燃烧着,一跳一跳地,似乎燃烧的不仅仅是那烧不尽的白蜡,更有别的什么。
天命。
明霁心头却猛地一跳,修仙界无人敢谈及这二字,仙途漫漫命格多舛,探测天命,此乃天道之大忌,逆反命格。
但古籍之中却多有谈及,高天之下,有一群自称天命人的道修,上天下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修为莫测踪迹难寻,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一双只需见人一面,便能知晓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的眼睛。
自千年前大战之后,修仙界却彻底没了天命人的传说。
原来……是独守人间吗?
明霁阖目轻道了声节哀,又侧过身取香靠近烛火点燃,躬身拜了拜,随后插入烟灰之中。
祭拜一位故人……师父竟也认识一位天命人,那此番唤他过来,必定是有其深意。
他眼里突地闪过一丝流光,只因观望到那层层叠叠中的最后一块木牌,倏然裂了极小一角缝隙,如蜘蛛织的丝一般大小,常眼所不可及。
青灰色的烟雾继续蜿蜒地向上攀爬,燃尽的则又化作光阴等待人来为它续上,忽地!明霁耳朵一动,微微侧身,观外两人的对话顿时传入耳中。
“你你,你不能进,进去。”
说话者声音细若蚊咛,话语间也多是磕磕绊绊,明霁转身正要出去看看,另一道更为森冷的声音仿若在耳边说道:“让开!”
明霁顿时愣住了。
“不能进,进去就是不,不能,能进去。”
“……我师兄在里边没了气息。”
“那,那也不行,更何况,能进青,青云观的,的人不会死,死。”
奚遥额头突突跳,一只手重重按在腰侧的剑柄上,但也只是磨着剑上的花纹,冷冷地望着眼前连声拒绝的人。
直到吱呀的推门声响起,门口两人的视线俱被吸引,面容文雅的白衣青年款款走来,语气和缓地叫了他一声:“奚遥。”
时刻绷紧的肩膀松了些,奚遥表情却依旧冷冷淡淡的,倒不如说,他在外便只有这一种表情。
奚遥应了声,眼睛隐晦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发现无碍后又退到身后。
“多有无礼,请多包涵,在下是受人之托,来此祭拜一位故人。”
明霁声音不急不缓,揖身作礼,这时他才看清说话结巴的人的面容。
他看着不过少年身材,素衣草鞋,面容却极为清秀,一双眼睛大而亮,没有眼白却不显怪异,反呈现出繁星秋水般的质感,但毫无焦距。
这人是个瞎子。
木牌的缝隙……明霁想到,心中灵光一闪,此人莫不就是天命人?
可天命人以一双勘破轮回的眼而著称,这人却是个瞎子。
“受,受人所托,你是昆,昆吾的人?”
少年毫无焦距的眼慢慢移到明霁的脸上。
明霁:“是。”
少年:“你和清,清道子是什么关系。”
明霁:“师徒。”
少年:“我信你,你口中故人,是我师,师祖的师祖,他死前说,说若有昆吾来,来人,要在世弟,弟子卜上一卦。”
“我虽双,双目有疾,但,但传家功夫还,还是到位的,不过先辈多,多用双眼看,我只,只能算。”
他手掌一挥,三人顿时又回到木牌所处,少年走到稍上一处,指着一木牌:“这是,是我师祖的师祖的灵,灵牌,你告诉清,清道子他死了。”
明霁点了点头,随口问道:“这里的都是往任天命人?”
“自然……我们天命人只,只能活几十年,死的人很,很多。”
掌控天命,却也受天命制约,天命人一脉一代一人,虽为修士,光阴却甚至比凡人更短暂。
几十年对修士来说不过一瞬间,对他们,却是足足一辈子,几十年后,留守青云观的,或也另有其人。
少年一边回应,一边摊开明霁的手,阖眼,过了会才睁开眼,慢吞吞地说:“卦象说,你已经死了。”
这会愣住的反倒是明霁了,还没等他问什么,那少年又向前一步,朝隐在身后的奚遥勾了勾手。
奚遥脸色古怪,但也乖乖巧巧地将手伸出,结果得到一句同样极为冷漠的话:“你也死了。”
奚遥:“?”
三人神态各异,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少年不信邪又算了好几遍,算到最后瞳孔骤缩,声音已经有些颤抖,手指指向自己:“我,我也死了?”
“呵。”
奚遥撇过脸冷笑了一声。
“别,别笑,这不好笑。”
薄红飞快在少年脸上升起,他磕磕巴巴地手又成结,这会不知道在算什么,连半点动静都没,最听得见的,反是殿外白雪轻盈落下的声音。
“或许是说我们以后都会死?”
明霁斟酌片刻,说出了一个可能性较大的答案。
“不……不是。”
最后少年猛地抬起头,异常坚定地说道:“我,我要去昆吾见,见清道子。”
“见师父?”
“命格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千,千年前设下的局如今来收网,自,自然有其用意,我师,师祖的师祖虽然死,死了,清道子却还,还活着,我要去找他问个明,明白。”
明霁倒也没想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也只是微笑:“那在下便同师弟先谢过这位……道友。”
“我,我名妙善。”
听到少年这么说,明霁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夸赞道:“不错的名字,妙善道长。”
“你的也,也不错。”
妙善回道,他又微侧身,说道:“你,你的名字也很好,好听,剑,剑很帅。”
听到这,奚遥搭在剑柄的手颤了一瞬,迟疑了一会,声音极小,如蚊子叮咛:“……多谢。”
耳朵浮起片片红霞,他自己看不见。
“你们可一同去昆吾?”
妙善又问。
明霁却是挥了挥手,笑着婉拒:“我二者在人间还有未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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