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皱着眉头接过软尺，随意挥手将其余人挥退，待屋内只剩下他与扶苏俩人，方才扭头看向后者，眉头松了几分。

“男女授受不亲，朕为你测量即可。”

这理由应该够充分。

扶苏虽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并无反对之意，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个事，因此他思考过后十分乖顺地点点头，走到屏风后开始上手解腰带。

今日穿的与秦朝服装不尽相同，腰带系法复杂得多，扶苏低头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解开，宽松柔和的布料已经顺着拉扯的动作变得松松垮垮。

扶苏顺势褪下外衫挂于屏风之上，现下只着白色亵服，只是出来面对嬴政略带审视的目光时颇为不自在，白皙脸颊红了大半，犹豫踌躇不前。

“过来。”嬴政道。

待扶苏走近，嬴政展开手中软尺，为其仔细测量肩宽袖长，及胸、腰围等尺寸。

扶苏也很是听话，叫抬手便抬手，叫转身便转身，嬴政看着他这副乖巧模样，心中是无限柔软平和。

许是由于靠的太近，嬴政低头间似乎能够从扶苏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是那种类似春日里草木的气息。

在大秦，长公子的衣食住行皆是由宫人负责，定期便会有新的衣物服饰送来，偶尔也会得到陛下的赏赐，但陛下赏的多是些珍稀玉石，衣装大多也不合身。

而今被陛下亲自用软尺测量身形，只为做几套合身衣物…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扶苏感觉脑子变得晕乎乎的，像在做梦。

“怎么？很热吗”

扶苏似被惊醒，眼睛睁大了些，反应过来此话的意思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更难为情了，解释道：“儿臣只是倍感荣幸，能得父皇此般重视，陪儿臣一同挑选衣料，还亲自……”

“吾儿这般便高兴了？”

闻言，嬴政嘴角上扬，笑了起来，只是扶苏背对着他，并未瞧见。

“儿臣自然高兴。”

“几身衣物罢了，扶苏，你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父皇以后会带你出来多走动。”嬴政按住扶苏的肩膀，头一次轻言细语。

“既然已到此处，便安下心。如今没有大秦，没有君臣，你我是父子，只是父子。”

感知到扶苏的身子陡然一僵，转瞬却微微颤抖，手下按着的清瘦肩膀也轻轻耸动。嬴政在心中轻叹口气，颇感酸涩。

仅仅是几句放软姿态的话语，便足以令其难以控制情绪，失态至此。

想起长辈们和蒙氏兄弟苦口婆心的劝说，扶苏生前已有心结，死后郁郁，如孤魂游荡天地，沉沉浮浮忘记了回家的路。如今好不容易阴差阳错到了同一处，日后得以日日相伴，也有解开扶苏心结的机会，即使……

嬴政改变了先前的主意。

从背后拥住扶苏，高大挺拔的身躯生生将扶苏笼罩住，下颌轻抵在扶苏肩头，嬴政压低声音缓缓道：“扶苏，从前是父皇不好，时常忽略了你。”

扶苏心神俱震，瞳孔顿时放大，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只红着眼眶僵在原地，任由嬴政抱着，泪水无声淌落。

“你是不是一直在怪父皇？”

“没有…扶苏从未有过此种想法……”扶苏猛得摇头，哭腔随着字句溢出。

“若是父皇当真想要扶苏的命，扶苏依然会遵从旨意行事，因为扶苏的命是父皇赐予的，生杀予夺尽在父皇一人手中。”扶苏低着头，哽咽道，“若是父皇…扶苏甘愿的。”

“扶苏！”

此言一出，嬴政气得发狠，随后又感到无比心痛与无力。

被父母抛弃、被兄弟背叛，嬴政本以为自己这一身亲缘注定淡薄，可扶苏出生了，后来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时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灿烂笑着，口齿不清地唤他“阿父”。

死后被最信任的臣子篡改遗昭，最爱的孩子依诏自刎，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任、忠诚。

至此一生，嬴政的一生度过了太多太多背叛，可他的孩子，他的扶苏永远保持着一颗赤诚之心，爱着他，敬爱濡慕于他。

可同时，嬴政也痛恨这一份赤诚真心。

这片赤诚真心害了扶苏。

“扶苏，你是朕亲子。”嬴政将扶苏的身子转过来，目光相对，抬手为其拭泪。

“是吾之心血。”

扶苏是何等聪慧之人人，只一愣，下一秒大脑便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鼻尖瞬间发酸，喉咙像是堵住了一团棉花，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说些什么全是徒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视线被泪水模糊，扶苏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事物，只拼命克制情绪，不得章法地擦眼泪，最后伸出手揪住嬴政的一片衣角：“父皇、父皇……”

他一遍遍地叫着嬴政。

“别哭，一切都过去了。”嬴政见此，心中隐隐作痛，竟也跟着眼眶发热，他紧紧抱着扶苏，“往事已矣，不必多想。”

自刎那天的场景浮现于前，满脸挑衅的使者、怒火中烧的蒙恬、满是疑点的诏书……一切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是多么的可悲可笑。

蒙恬那时劝他冷静，可扶苏却仿若未闻，余下一句“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便抛下所有自刎而去，全然没料到后来的结局是那般惨烈。

掺杂着血与泪，痛苦与哀嚎。

大秦，亡了。

……

“父皇的大秦……是扶苏的错，父皇…扶苏错了、扶苏错了……”扶苏被禁锢在嬴政怀里，越思考越崩溃，终于压抑不住哭泣起来，哽咽着低低呢喃。

嬴政不厌其烦地不断轻轻拍打扶苏后背，动作轻柔至极，如同哄幼年的孩童般安抚着扶苏，目光闪烁间却是眸底暗沉涌动，尽是无限的切实杀意。

他说：“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