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相思

令羊坡西郊的征兵帐子中,负责此次发放征兵文书及琐碎流程的络腮胡子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翻着手中的画本。

“这里还在征兵么?”

人还未至,一道清脆的女声便率先传进帐营。

络腮胡抬头,便见清隽少年带着个娇俏姑娘进了帐子。两人年纪瞧着都不大,小姑娘躲在少年身后,抓着他手臂,朝自己挥了挥,而后好奇地看向帐子各处。

这姑娘却并未梳妇人发髻,可她同少年举止分外亲密,怎么瞧,二人都像刚成婚的小夫妻。

铮铮生得讨喜,络腮胡有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儿,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个小丫头来凑什么热闹?让你夫君带你回家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宗殷:“不是她,是我。”

“这还差不多。”

络腮胡坐直了身子,例行盘问:“小子,多大年纪?”

宗殷:“十六。”

络腮胡打量着他。

少年身量颀长,腰间佩剑,穿着打扮都像是个混江湖的,偏生了一张温雅容秀的脸,比起舞刀弄枪,他看起来更适合当一个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客。

“想清楚了?”

络腮胡有些纳闷地将文书递给他。

这对小夫妻通身气度不凡,穿着精致讲究,瞧着不像是家中落魄,不得已才来投军的。

“新婚燕尔的,为何不多陪陪你这小夫人,反而甘愿去边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上阵杀敌?”

“自然是人各有志嘛!”铮铮笑吟吟地回答。

她声音悦耳,说出口的话不惹得人反感,络腮胡接过宗殷签好的文书,让他去不远处的帐子中找检阅大夫。

宗殷离开后,他笑着对铮铮说:“你倒是豁达,就是不知你夫君此去边境,你又该当如何?”

铮铮羞赧地揉了揉泛红耳尖,“他还不是我夫君,是我的……意中人。自然是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呀。”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意味,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络腮胡失笑地摇摇头。

瞧着文书上那大气蓬勃的字迹,他在心里暗叹,这少年果真就该是那文人墨客而并非舞刀弄枪之辈。

看清他的名字,络腮胡嘿了声,奇道:“宗姓啊……我记着那位在边境以一敌百的女将军也是宗姓。她呀,比她丈夫襄王还要善战,是我朝唯一一位不输男儿郎的女将军哩!”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少年说不准在战场上也会大有一番作为:“同为宗姓,不知你这意中人与女将军可有何关系,想必日后他也能当个以一敌百的将领。”

铮铮记得宗殷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姓宗,可从未听他提到母亲是位女将军。

不管怎么说,听到络腮胡这样夸宗殷,她还是忍不住开心起来。

“借你吉言呀!”

等到宗殷顺利通过大夫检阅,络腮胡子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日一早在此地启程去边境。”

“这两日好好同你的小姑娘道个别吧。”

*

令羊坡的街市热闹非凡。

铮铮望着四处的玩具摊,险些挑花了眼。

她拿起拨浪鼓,学着路过的孩童那样摇了摇,而后拿起旁边的布老虎,揪了揪老虎的布胡子,“这是老虎?”

小贩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布老虎。”

兴致缺缺地放回原处后,她拿起颜色鲜艳的纸鸢,朝宗殷贴近一寸,好奇地问:“这是纸什么……纸鸟么?”

她拿起来作势往天上扬了扬:“可以飞到天上去吗?”

她很会举一反三。

仰着脸,纯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望向自己最信赖的人,长睫轻颤着,面上带着几分懵懂。

“可以。”

宗殷不自觉弯起唇角:“这是纸鸢。”

“哇。”

铮铮双眼放光,“你玩过吗?”

“玩过。”

宗殷神色依旧,端详她手中的纸鸢:“幼时父亲母亲总是会带着我放纸鸢。那时我总想着,若是能变成一只纸鸢就好了。”

“为何?”

“约莫是,这样能看见他们在战场上如何骁勇杀敌吧。”这是他幼时的荒唐念头,而今过去许久,再追忆起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荒谬。

铮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想起了络腮胡子说的那位本朝唯一一位宗姓女将军。

联想起初见宗殷时,他说自己无家可归,难不成……

“宗殷。”

“嗯。”

“若是日后天下太平,你可愿随我回山神殿?”

像是怕宗殷不答应似地,她用指腹不停地点着他的手臂,绞尽脑汁编着理由:“随我去瞧瞧我养在寝居的石头,好不好呀?”

她期待地眨巴着眼睛,好似在说——

“宗殷呀宗殷,你快答应我呀。”

这样一个纯稚的人,只消望着她瞳眸,很轻易便能看出心中所想。

宗殷终究是没忍住,顺应本心,捏了捏她粉白的面颊:“答应你。”

“好诶!”

“宗殷你果然最最最——最好啦~”

*

动身去边境的前一夜,宗殷将银钱全给了铮铮。

“为何让我收着?”

铮铮受宠若惊,在小本子上画的纸鸢也推到一边去:“我武功也没你强,放在你那稳妥些。”

“不用收,给你花。”

宗殷擦掉她脸上沾染的墨迹,垂下眼帘,鸦黑的长睫轻颤:“之后吃住都在军中,我用不到。”

他从王府带出来的剩余银钱,加上江老先生和萧临给的报酬共有一千九百二十两,全都在里面。

铮铮拿帕子擦掉他手指上的墨渍,头埋得很低:“那我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可我想都给你。”

丝滑微凉的帕子连带着她纤细的手指一并被宗殷握在手中,他轻抚少女姣好面容,微抬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触到她那纯稚的眸光,宗殷低低叹了声,笑道:“每次都是我答应你,这次换你答应我了,铮铮。”

烛火下,铮铮那张娇俏的面容染了几分忧色,望向他时,眸子含了层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宗殷,你……”

话哽咽在喉间,她凑近宗殷,脑袋搁在他手心,长长地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待我这样好,我的恩情还不完了呀——只好待在你身边慢慢还了。”

少年垂眸望着她,右眼下眼睑那颗小痣显得有些妖冶。

他在心里回答——

求之不得。

*

次日一早,细雨绵绵。

集合地的新兵只到了少数,正被家人抹泪围着交代事宜。

络腮胡瞧见宗殷肩上的兔子,纳罕道:“你那小姑娘怎的没来给你送行,反倒是带了只兔子?”

铮铮转过身去,只留下毛茸茸背影,歪着脑袋靠在少年脖颈上。她起了个大早着实有些气性,闭着眼道:“带去边境放生不行呀?”

毛绒绒的长耳触碰到脖子有些痒,宗殷手指微蜷,嘴角微微上扬,道:“带去边境放生。”

“……放生?我瞧这兔子挺肥,路上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嘛!”

宗殷躲开他伸来的手,径直朝前走去。

络腮胡:“……”

边境远在千里之外的漠河关,从令羊坡到漠河关赶了将近两个月的路。

一路舟车劳顿,众人叫苦不迭,的确有人惦记宗殷肩上那只日后会放生的肥美兔子。

可少年腰间佩剑,作江湖人打扮,加上他神色冷冽不与旁人交谈,故而无人敢打他与兔子的主意。

一个深夜。

有人起夜看见少年放生了那只小兔。

兔子竖起长耳,回眸瞧他片刻后,蹦跳着奔向远方,缠绕在爪上的绸带随风浮荡。

而后,没入沉静黑夜,再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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