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羊坡西郊的征兵帐子中,负责此次发放征兵文书及琐碎流程的络腮胡子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翻着手中的画本。
“这里还在征兵么?”
人还未至,一道清脆的女声便率先传进帐营。
络腮胡抬头,便见清隽少年带着个娇俏姑娘进了帐子。两人年纪瞧着都不大,小姑娘躲在少年身后,抓着他手臂,朝自己挥了挥,而后好奇地看向帐子各处。
这姑娘却并未梳妇人发髻,可她同少年举止分外亲密,怎么瞧,二人都像刚成婚的小夫妻。
铮铮生得讨喜,络腮胡有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儿,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个小丫头来凑什么热闹?让你夫君带你回家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宗殷:“不是她,是我。”
“这还差不多。”
络腮胡坐直了身子,例行盘问:“小子,多大年纪?”
宗殷:“十六。”
络腮胡打量着他。
少年身量颀长,腰间佩剑,穿着打扮都像是个混江湖的,偏生了一张温雅容秀的脸,比起舞刀弄枪,他看起来更适合当一个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客。
“想清楚了?”
络腮胡有些纳闷地将文书递给他。
这对小夫妻通身气度不凡,穿着精致讲究,瞧着不像是家中落魄,不得已才来投军的。
“新婚燕尔的,为何不多陪陪你这小夫人,反而甘愿去边境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上阵杀敌?”
“自然是人各有志嘛!”铮铮笑吟吟地回答。
她声音悦耳,说出口的话不惹得人反感,络腮胡接过宗殷签好的文书,让他去不远处的帐子中找检阅大夫。
宗殷离开后,他笑着对铮铮说:“你倒是豁达,就是不知你夫君此去边境,你又该当如何?”
铮铮羞赧地揉了揉泛红耳尖,“他还不是我夫君,是我的……意中人。自然是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呀。”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理直气壮的意味,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络腮胡失笑地摇摇头。
瞧着文书上那大气蓬勃的字迹,他在心里暗叹,这少年果真就该是那文人墨客而并非舞刀弄枪之辈。
看清他的名字,络腮胡嘿了声,奇道:“宗姓啊……我记着那位在边境以一敌百的女将军也是宗姓。她呀,比她丈夫襄王还要善战,是我朝唯一一位不输男儿郎的女将军哩!”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少年说不准在战场上也会大有一番作为:“同为宗姓,不知你这意中人与女将军可有何关系,想必日后他也能当个以一敌百的将领。”
铮铮记得宗殷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姓宗,可从未听他提到母亲是位女将军。
不管怎么说,听到络腮胡这样夸宗殷,她还是忍不住开心起来。
“借你吉言呀!”
等到宗殷顺利通过大夫检阅,络腮胡子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日一早在此地启程去边境。”
“这两日好好同你的小姑娘道个别吧。”
*
令羊坡的街市热闹非凡。
铮铮望着四处的玩具摊,险些挑花了眼。
她拿起拨浪鼓,学着路过的孩童那样摇了摇,而后拿起旁边的布老虎,揪了揪老虎的布胡子,“这是老虎?”
小贩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布老虎。”
兴致缺缺地放回原处后,她拿起颜色鲜艳的纸鸢,朝宗殷贴近一寸,好奇地问:“这是纸什么……纸鸟么?”
她拿起来作势往天上扬了扬:“可以飞到天上去吗?”
她很会举一反三。
仰着脸,纯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望向自己最信赖的人,长睫轻颤着,面上带着几分懵懂。
“可以。”
宗殷不自觉弯起唇角:“这是纸鸢。”
“哇。”
铮铮双眼放光,“你玩过吗?”
“玩过。”
宗殷神色依旧,端详她手中的纸鸢:“幼时父亲母亲总是会带着我放纸鸢。那时我总想着,若是能变成一只纸鸢就好了。”
“为何?”
“约莫是,这样能看见他们在战场上如何骁勇杀敌吧。”这是他幼时的荒唐念头,而今过去许久,再追忆起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荒谬。
铮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想起了络腮胡子说的那位本朝唯一一位宗姓女将军。
联想起初见宗殷时,他说自己无家可归,难不成……
“宗殷。”
“嗯。”
“若是日后天下太平,你可愿随我回山神殿?”
像是怕宗殷不答应似地,她用指腹不停地点着他的手臂,绞尽脑汁编着理由:“随我去瞧瞧我养在寝居的石头,好不好呀?”
她期待地眨巴着眼睛,好似在说——
“宗殷呀宗殷,你快答应我呀。”
这样一个纯稚的人,只消望着她瞳眸,很轻易便能看出心中所想。
宗殷终究是没忍住,顺应本心,捏了捏她粉白的面颊:“答应你。”
“好诶!”
“宗殷你果然最最最——最好啦~”
*
动身去边境的前一夜,宗殷将银钱全给了铮铮。
“为何让我收着?”
铮铮受宠若惊,在小本子上画的纸鸢也推到一边去:“我武功也没你强,放在你那稳妥些。”
“不用收,给你花。”
宗殷擦掉她脸上沾染的墨迹,垂下眼帘,鸦黑的长睫轻颤:“之后吃住都在军中,我用不到。”
他从王府带出来的剩余银钱,加上江老先生和萧临给的报酬共有一千九百二十两,全都在里面。
铮铮拿帕子擦掉他手指上的墨渍,头埋得很低:“那我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可我想都给你。”
丝滑微凉的帕子连带着她纤细的手指一并被宗殷握在手中,他轻抚少女姣好面容,微抬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触到她那纯稚的眸光,宗殷低低叹了声,笑道:“每次都是我答应你,这次换你答应我了,铮铮。”
烛火下,铮铮那张娇俏的面容染了几分忧色,望向他时,眸子含了层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宗殷,你……”
话哽咽在喉间,她凑近宗殷,脑袋搁在他手心,长长地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待我这样好,我的恩情还不完了呀——只好待在你身边慢慢还了。”
少年垂眸望着她,右眼下眼睑那颗小痣显得有些妖冶。
他在心里回答——
求之不得。
*
次日一早,细雨绵绵。
集合地的新兵只到了少数,正被家人抹泪围着交代事宜。
络腮胡瞧见宗殷肩上的兔子,纳罕道:“你那小姑娘怎的没来给你送行,反倒是带了只兔子?”
铮铮转过身去,只留下毛茸茸背影,歪着脑袋靠在少年脖颈上。她起了个大早着实有些气性,闭着眼道:“带去边境放生不行呀?”
毛绒绒的长耳触碰到脖子有些痒,宗殷手指微蜷,嘴角微微上扬,道:“带去边境放生。”
“……放生?我瞧这兔子挺肥,路上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嘛!”
宗殷躲开他伸来的手,径直朝前走去。
络腮胡:“……”
边境远在千里之外的漠河关,从令羊坡到漠河关赶了将近两个月的路。
一路舟车劳顿,众人叫苦不迭,的确有人惦记宗殷肩上那只日后会放生的肥美兔子。
可少年腰间佩剑,作江湖人打扮,加上他神色冷冽不与旁人交谈,故而无人敢打他与兔子的主意。
一个深夜。
有人起夜看见少年放生了那只小兔。
兔子竖起长耳,回眸瞧他片刻后,蹦跳着奔向远方,缠绕在爪上的绸带随风浮荡。
而后,没入沉静黑夜,再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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