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真是特别的一年。
整个90年代都朝气蓬勃,人潮涌动,人人怀揣梦想。
人们在那个年代经历了经济的迅速腾飞、科技的快速发展、理想主义的燃起和多元文化的碰撞,年轻的活力和追求的精神体现在社会各种层面。
那年,李武和王惠的小日子也过得踏实幸福,虽然物质贫乏,但那是他们十分珍贵的二人世界。
那时候港乐风靡,李武的发型也从费翔的中长发变成了郭富城的港风碎盖,他头发浓密,轻轻一甩就帅气逼人。
当收音机里传来beyond的《光辉岁月》时,李武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纯粹沧桑的嗓音和神奇的旋律直击他的灵魂,若只用“太好听”三个字来形容都是辜负,这不仅是一首歌,更是在传递一种力量,歌声里充满了改变旧事物的决心与对平等自由的呼唤。
王惠和李武不同,她最喜欢刘德华,一部《天若有情》把王惠迷得神魂颠倒,尤其是电影里刘德华骑摩托车载着穿婚纱的女主飞驰,那一幕像神一样封在王惠心中,气得李武看见自己的二八大杠就不爽,他不得不在小本本上记下【攒钱买摩托车】这一目标。
李武干完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今天放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他伴着音乐的律动打扫院子,简直越扫越有劲儿。
等王惠做完饭,小两口就打开那12寸黑白电视,一边看《西游记》一边吃饭聊天。
亚运会将于九月份在北京召开,当时国家改革开放十来年,举国上下洋溢着兴奋与自豪,人们也纷纷捐款贡献力量。
一天,李武干完活回到家,两条大长腿跨在二八大杠上,杵在院子正中喊王惠:“媳妇儿,媳妇快点出来。”
王惠系着围裙,拿着粥勺出来,问他:“干嘛?你喊什么?”
“先把粥锅端下来,把火门儿关上,村里开始给亚运会捐款了,快点儿,我带你去。”李武兴奋地说。
“是吗?”王惠眼睛亮亮的,“你等等我,我很快。”
说完,她一边往屋里跑一边摘围裙。
“你慢点儿,别磕着我儿子。”李武在她身后喊。
火红的夕阳笼罩大地,王惠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双臂紧紧搂住李武的腰,自行车颠簸在小土路上,慢极了,他生怕颠到王惠。
来到村委会,乡亲们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喜笑颜开,人头攒动,争先恐后地把钱给村长,村长在功劳薄上给大家记名。
虽然大家伙儿平日吵吵闹闹,关键时候总能拧成一股绳,民族荣誉感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朴实的村民们汇聚到一起为祖国担当。
最终,李武和王惠两口子给亚运会捐出了十元人民币,相当于李武在工地上当两天小工。
——
当天晚上,王惠坐在炕沿上泡脚,李武拿个锤子在修衣柜,她问:“武哥,你说我这次怀孕和之前不太一样,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怎么不一样?”
“我这几天老想吃甜的,面包、饼干什么的,以前吧,特喜欢吃酸的,酸杏儿、酸枣儿,连酸黄瓜我都爱吃,真怕这是个女儿,我这心里慌得很。”
“慌什么?要不咱们去诊所检查检查?”李武低头往柜子上拧螺丝,回答道。
“我不要,我不敢去。”王惠一边说,一边拿起毛巾擦脚。
“你到底怕什么?”李武扭头看着她问。
“你说万一是个闺女怎么办?”
“怀孕生孩子,不是儿子就是闺女,是闺女怎么了?闺女我也喜欢,长得像你就行,漂漂亮亮的,我努力挣钱,把咱闺女打扮成洋娃娃。”
“嗯...”王惠双手拄在炕沿上,侧着脸望向房顶,好像期待天使降临,她说:“还是儿子吧。”
李武放下锤子,看向王惠说:“你别天天瞎琢磨,生什么算什么,这事儿得听老天爷的。”
王惠点点头,莞尔一笑。
——
夜里熄了灯,李武一手圈着王惠的脖颈,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肚子,他浅浅哼唱:
亲亲的我的宝贝
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
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
李武知道,王惠说话绕来绕去,其实她满心满意都在等栋栋回来,只是她不敢说出口。
打那天起,王惠就有意地调整吃食,最常买的就是酸枣儿、酸杏儿和橘子。
——
王惠的预产期在九月初,一进八月她就特别小心,远的地方根本不敢去,生怕孩子出生在半路上。
北方的八月,才种上的玉米正在往外冒头,浇过头水以后,伴随着杂草迎日而生。
8月18号这天,李武和王惠起了个大早,李武去工地干活,王惠去地里拔草。
王惠正弯腰拔着呢,老宅子的邻居小坤妈过来和她打招呼,“老二媳妇儿,肚子那么大了还来拔草啊?”
“得拔呀,就怕耽误玉米的长势。”王惠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满是泥泞,她缓缓直起身子,用胳膊拂去汗水,她问:“小坤妈这是来地里干嘛?”
“来浇地,今天排号排到我们了。”小坤妈摘掉草帽,往王惠跟前走,“看你这肚子,应该还是个儿子。”
王惠低头摸摸肚子,唇角绷直顿了一下,说:“谁知道呢,来什么算什么,都好。”
“唉。”小坤妈叹出一口长气,说:“我说句不该说的,我还是觉得可惜,栋栋那孩子多好啊。”
王惠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住,过了几秒她才摇摇头,小声说:“别提了。”
“有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小坤妈说。
王惠抬起头,面色苍白,她就那样看着面前的女人。
“其实栋栋生病那天,你婆婆到我们家没崴脚,她觉得孩子生水痘儿没什么大事,一起玩牌的人撺掇......就......凑一块儿打牌来着......”
“什么?”王惠难以置信,她那天在家里等得抓心挠肝,结果婆婆在邻居家打牌。
“她就是觉得你年轻,带孩子没经验,就爱大惊小怪的瞎着急,还说在我家躲躲清静。”小坤妈继续说:“我是看你挺好一孩子,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别太依赖别人了。”
栋栋的离开,像刺在王惠心头的针,不能想不能提,拔下来的草顺着手心滑落在田里,王惠缓缓回头看向那不远处的小土包,那是栋栋的坟墓。
王惠在那一刻突然就没办法动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来袭,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
小坤妈一个大步往前,双手接住王惠,让她仰在自己双臂间,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小坤,小坤爸,快来!......”
王惠是被木板车推回家的,小坤跑着把赵梅喊来接生,小坤妈和向华一起烧热水、打下手。
三个小时过去了,王惠还是生不下来,小坤妈担心地跑到外屋喊:“李斌,快,快去工地上叫你二哥,再生不下来得赶紧送医院。”
赵梅也害怕急了,她咬着牙给王惠顺肚子,妄图把孩子揉出来,她扯着嗓子高声喊,数着拍子让王惠使劲儿。
王惠疼得撕心裂肺,大汗淋漓,她感觉自己快死了,眼角不住地淌泪。
仓促之间,她的眼前闪现一道白光,继而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好像寻着那道白光可以走向另一个世界。
“王惠!王惠!!”一道强而有力的男声刺破结界传入她的耳膜,是李武大声呼喊她:“王惠,醒醒,咱们去医院!”
李武把王惠抱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王惠意识回转,忽然用力,一声婴儿的啼哭清脆响起。
“生下来了,生下来了!”赵梅松下一口气,拎起婴儿的双脚先看是男是女,她失望地说:“哎哟,是个丫头。”说罢,才给小婴儿拍背。
王惠生完整个人都虚脱了,但她还强撑着力气,小声说:“给我看看,是个闺女?”
赵梅把小婴儿送到王惠面前,“诺,你看,这不是个小丫头儿吗?”
“儿子没回来......儿子没回来......”王惠自言自语地彻底躺倒在床上。
“小惠,母女平安就是大吉大利。”李武说。
李同仁当天在县里开会,下班到家听李超说二嫂正生孩子呢,便火急火燎地往李武的小院子赶,结果赶到后听说是女儿,便看了一眼,只留下一句“要是个儿子就好了”。
赵梅在一旁叠褯子,说:“要我说这一胎是女儿也好,将来还可以帮着干家务,照顾弟弟妹妹。”
后来,李同仁给这个女孩取名“李争争”,是“争取下次生儿子”的意思。
李争争作为一个女儿,根本不被期待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生下李争争后,王惠没有坐好月子,她反复琢磨小坤妈的话,起初她对赵梅很是愤恨,觉得是因为她才耽误了儿子的病情;后来她又怀疑小坤妈的动机,她是不是想挑拨自己的婆媳关系?
可不管她心里上演了多少出戏,她也没有勇气和赵梅聊那天的真实情况,她决定把这件事埋进肚子底,因为她觉得自己一个新嫁进门的儿媳妇,家庭地位都没稳固,不好和婆婆正面对峙,况且一大家子人共生,最讲究“家和万事兴”了。
王惠为了让自己心安,把所有过错都在心里归结给赵梅,赵梅固然有错,大错特错,可王惠从没反思过自己的思想与行为。
作为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母亲,严格来说,赵梅没有义务做她和孩子的救世主,能救孩子的人只能是她自己。若不是她“等、靠、要”的惯性思维,把依赖、期待、妄想放在别人身上,怎么会耽误栋栋的病情?
当然,现在王惠又平添了不敢求证事实的懦弱。
王惠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的女儿,她自幼生活无忧,在家靠父母,在外靠兄长,嫁作人妇后靠丈夫,靠婆家,总之她有得靠,所以不用完全靠自己,这就造就了她的习惯性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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