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结婚没几天,贾英趁着一大家子人吃饭,直截了当地和赵梅说:“妈,你这三个大儿子都结完婚了,你的任务减轻了一大半儿啊。”
赵梅一手端着粥碗,一手夹菜,她深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千斤一般,说:“是啊,暂时消停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给你们带好儿子,再给超超找个好婆家。”
贾英的脸僵了一下,小孙女悦悦扒在桌沿甜甜地说:“奶奶,你把我落下了,我是女儿。”
李文摸摸悦悦的小脑袋,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快吃饭悦悦,吃完饭去看动画片。”
贾英勾唇冷笑,说:“妈,我暂时生不了儿子,得先好好培养我闺女。”
赵梅知道这两口子都不高兴,但她仍然转头看李斌媳妇向华,笑着对她说:“老三媳妇儿,你争口气,你俩刚结婚,好怀儿子,我抱大孙子的愿望就指望你了。”
向华害羞,只点了点头。
贾英不悦,觉得赵梅是在对她进行餐桌霸凌,可围坐在餐桌旁的人,又何止她一个人被凌虐呢?王惠垂着眼眸,无声地握紧了筷子。
贾英冷脸继续说:“妈,我是想问问你,咱们什么时候开个家庭会议?这大哥儿仨都成家了,是时候把家产盘点盘点,正式分个家了吧?”
赵梅没想到贾英当着一大家子人说话如此干脆,丝毫没有给她回转的余地,她夹着咸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放进粥碗边缘,不急不慢地喝了口粥,说:“行啊,那就下个月十号吧,咱们开个家庭会议。”
吃完饭,三个儿媳妇收拾厨房餐厅,赵梅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照平常她一定会帮忙搬搬椅子收拾收拾的。
李同仁一进卧室,赵梅就小声地跟他发泄情绪:
“你说这个老大媳妇儿,都给了她一套新房,还提什么分家?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个破家有什么好分的?人家老二媳妇儿都没说什么,她先站出来提意见,真是个冷心冷面的人,不好惹的主儿。”
李同仁坐在写字台前,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镜,打开当天的报纸,他说:“什么好惹不好惹的,你有空先打听打听她什么意思,她想要干什么?分家可是大事儿,轮得着她先张罗?”
“你说得对,我得先问问她想干什么,她想分房还是想分地?就那几亩地给他们分了他们也种不过来啊,这小年轻儿,谁吃得了种地的苦?”赵梅心里犯起了嘀咕,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大儿媳妇,太有主见了,还目中没有她这个婆婆。
接下来几天,赵梅先问李文,又问贾英,愣是丝毫没问出什么,李文从小到大都是个心里有准儿的人,谁见了都夸他脑子好使,因此他在家里从来没干过力气活,赵梅心想:这两口子真是找对付了。
很快到十一月十号,一大家子人凑齐开分家会,李同仁还请了村长赵德发过来当见证人,本来赵梅不让请的,但李同仁面子大过天,他最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所以他干什么都要一板一眼。
赵德发一进门便和李同仁大声寒暄,“老李啊,你说说你,不愧是一乡之长啊,这几年净见你发达了,五年盖了两套房,你可真厉害啊,村里哪儿有人比得了你?”
李同仁背着手迎他,脊梁不自觉越挺越直,在农村里,只要能盖得起房,就能扬眉吐气,他颇为得意,又言中有意地说:“嗨,这能怎么办?这不是有仨儿子呢吗?这年代讨媳妇儿可真是个难事儿。”
“可不是呢,我都替村里的光棍儿们发愁,是真说不上媳妇儿,就前边儿老胡家那个大儿子,三十多岁了,长得又矬又黑又罗锅儿,脾气还孬,到现在了住的那土坯房都没通上电,你说说就他那样儿的还想讨媳妇儿?真是连买都买不着。”赵德发黝黑的脸上皱纹婆娑,龇着一口黄牙十分得意,他甚至说得三分睥睨,三分讥笑,其余四分皆是猥琐。
说到讨媳妇儿,李同仁站得更直了,他笑笑,说:“我这仨小子倒是有能耐,一年讨一个跟玩儿似的。”
他顿了顿,生怕赵德发没听出什么意思似的,又重复道:“就是这宅基地啊,仨小子只有两块儿,不是个事儿啊。”
赵德发懂了,拍他马屁,“行了老李,你等等我,明年开春儿把村后面的坑填上,到时候我给你留一块儿。”
李同仁笑了,但是又改口假惺惺地说:“哎,这可不行啊,都是有规章有纪律的,你可别害我犯错。”
“嗨呀,犯什么错?你是乡长,你说这村子里的事还不都是你说了算?我这个村长也是你给点头儿的呀。”赵德发奉承道。
“行了行了,你先填了再说。”李同仁和赵德发说,紧接着他又朝赵梅大声斥责:“没看见来客人了?赶紧倒水去啊。”
“好的。”赵梅低眉顺眼地应道。
家庭会议正式开始,一大家子人凑在中间屋子里,男人们搬木凳、椅子围着炉子坐下,女人们则各自站在自己男人身后。
赵梅毕竟升级成婆婆,又是给小辈们开会,她拿了个木凳子坐在李同仁身后,脊背挺直,拿捏着自己当婆婆的款儿。
李同仁端坐主位,彰显着他的威严,旁边是分家的公证人赵德发,这家庭会议开得,跟宗法祠堂的堂审似的。
李同仁一上来就把矛盾抛给了小辈儿,他慢悠悠地开口道:“咱们家的房呢,就这三套,两套新的,一套旧的,要不你们哥仨商量谁住哪边儿?”
李文侧脸看向贾英,俩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李武也看向王惠,王惠不吱声,李武便问:“爸,妈,就没个愿打愿挨的选择机制啊?哪怕抓阄儿也行啊。”
向华给公公李同仁倒了杯茶,尊敬地放在他面前,李斌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说:“爸,妈,我们俩怎么着都行,听你们的,你们看着安排吧。”
李斌自幼抓尖儿,怎么着都行,就是给我少了不行,这个家庭里的利益分配从来不摆在桌面上,所以他总是能得到最多,表面却又装又立,不要又要。
大家好一阵沉默,片刻后,贾英说:“妈,不用抓阄,我们要老房子。”
贾英的话完全超出李同仁和赵梅的预期,贾英继续说:“爸,妈,我弟弟在新疆做生意,我们准备过去投奔他,所以我们要老房,但是关于新老房子的差价,您看咱们合计合计?我们三口子去新疆需要本钱。”
“你说什么?”李同仁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儿,他转头看向李文,“老大,你也没跟我们商量商量,我们同意你去了吗?”
李文张口就来,他说:“爸,我在咱们这村旮旯里能有什么出息?像老二一样天天傻干,卖苦力气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出去闯闯呢。”
李武无辜躺枪,慢半拍地抬头看他哥,不过他也习惯了,从小到大他哥都比他聪明,细皮嫩肉的,家里脏活累活从来都是李武一个人吭哧吭哧包揽。
李武还没说什么,王惠却听得不乐意,她护夫心切,眼神凌厉,转头问李文:“大哥,都说劳动最光荣,我们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力气自力更生怎么了?”
李文笑笑,连忙往回找补,“口误口误,老二媳妇别多想。”
可下意识的反应最真实,别看是同父同母的一家子,李文从小到大都高高在上,他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卖力气为生的李武。
赵梅在一旁坐不住了,她不高兴地责备李文,“那你也得跟妈商量啊,离家远走那么大的事儿,你们两口子捂得挺严实啊?”
李文抬手给赵梅倒水,“妈,我是去找找出路,顺利的话不就能多挣钱回来孝顺你跟我爸嘛?”
“你们两口子这是定好了呗?今天趁着人多通知我们?”赵梅拉着脸问。
“妈,我们也不是非要走,要是你们能给李文安排个合适的工作,我们也愿意呆在家呀,谁愿意大老远地去外面漂着?”
贾英一句话彻底堵住了李同仁和赵梅的嘴,李同仁双臂抱于胸前,后背靠在椅子上,半晌后才皱着眉头说:“你们想要老房就给你们老房,具体能折多少钱下来让你妈算算。”
“还有庄稼地呢爸,咱们这庄稼地怎么分呢?结婚三年,我的户口早就迁过来了,庄家地也按人头分了吧。”贾英才不在乎有没有当着村长的面儿,更不乎别人怎么看她,只在乎自己那份儿有没有公平分配。
赵梅看了李同仁一眼,即使不悦也强忍着,“行,庄稼地按人头儿算。”赵梅又看向赵德发,问:“老赵啊,庄稼地是一人八地对吧?你给我做个见证。”
赵德发没见过像贾英那么厉害的新婚儿媳妇,他给自己搓了一卷旱烟,用火柴点着叼在嘴里,眯着眼睛说:“对,一人八分,老大媳妇和孩子的地都分了,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的地明年分。”
“行,西边那二亩四分地归你们一家三口行了吧?”赵梅的脸臭到就差吹胡子瞪眼睛了。
“你们不是打算去新疆吗?”李同仁严肃地问。
“爸,就是因为我们要去新疆,我和文哥才商量咱们得把家分明白,您说我们两口子哪儿有钱啊?平日里还不是就靠您跟妈照应我们?”贾英拍拍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赵梅没听懂,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同仁轻嗤一声,不悦道:“人家这是想盘算盘算自己的资产,分家后怎么处置就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了。”
要不是李同仁请了村长过来,赵梅就要破口大骂老大媳妇太有心机了,她压抑着情绪转头看向李武和李斌,说:“那你们哥俩就分这两套新房吧,是你们哥俩商量,还是抓阄儿?”
李武一向是个谦让弟弟的好二哥,他说:“老三你挑吧,我跟你二嫂都行。”
“要不咱们抓阄儿吧二哥,两套房都差不多,我觉得抓阄儿挺好玩儿的,三局两胜怎么样?”李斌笑嘻嘻地说。
赵梅瞪他一眼,打断道:“都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别抓阄了,你们就来住你大哥的房,让你二哥二嫂去你们现在那套房子。”
“妈,我们俩抓个阄儿怎么了?你又来管!”李斌不耐烦道。
“就按妈说的,听话啊老儿子。”赵梅继续说:“庄稼地就一家八分,等年底村里重新分地,他德发叔记得想着我们啊。”
赵德发连连点头,“放心嫂子,我想着呢。”
分家会就这样开完了,李武和王惠被分配到距离较远的新房里,李斌和向华搬到原来李文住的房子,那套房子和李同仁、赵梅住的老屋只隔一道墙。
——
李武和王惠是十二月初搬家的,彼时正值北方的凛凛寒冬。
李武拉着木板车往前走,王惠头上裹着围巾跟在木板车后。
木板车上除了衣服、被褥以外,还有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一台黑白电视机,一筐头玉米,两套盘子碗,这就是他们所有的家当。
王惠看着面前的木板车,双眼一阵酸意,为什么别人的日子都越过越多,而他们两个的日子却越过越少。其实她的心里隐隐约约埋怨李武,分配的家当都是李武做主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商量商量呢?
李武和王惠到了新房一看,院子被李斌两口子折腾得乱七八糟,连个铁焊的狗笼子都搬走了,还弄了一地煤渣子,屋子里餐桌、衣柜、沙发全部搬走了,废纸、扑克牌、塑料袋散落一地。
王惠看着这满目狼藉,叉着腰叹了口气,便吩咐李武去小卖部买笤帚簸箕。
两个人彻底把家里收拾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他们并肩坐在屋子门槛儿上,王惠环顾四周,讽刺地对李武说:“武哥,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了,老鼠进了这个家都得饿瘪了肚子出去。”
李武却不以为然,“刚分了家,不都这样?日子都是一点一点过起来的。”
王惠怼他,“老三两口子是这样吗?爸跟妈一大早起来就来帮他们搬家,现在多冷啊,他们把所有的煤都弄走了,怎么?咱俩不是人啊?咱俩钢筋铁骨不怕冷啊?”
李武低头,视线正好扫过王惠细瘦发青的手,他伸出大掌握住,“忍一忍,把今晚忍过了,明天一早我就去买煤......咱买摇好的圆媒球儿,怎么样?”
李武还没讲完,王惠一把推开他,捂着嘴巴一边干呕一边起身跑向院子。
“怎么了媳妇儿?”李武连忙跟上来,拍着她的背问。
“没事儿,被你气的。”王惠说。
两个人就这样搬到了一穷二白的新家里,不好的是一切都要重新置办,好的是小两口清清静静过日子,感情越来越浓。
李武白天去工地上干活,晚上回来照顾再次怀孕的王惠。王惠爱吃桔子,他就每天回来买一兜,也不多买,每天都让她吃上最新鲜的。
王惠则是每天晚上都做丰富的晚餐,最起码一个素菜加两个煮鸡蛋,她觉得李武出去干力气活,晚上一定要吃点好的。
王惠的大哥王勇是十二月底才听说王惠又怀孕了,他担心得不行,那个年代没有电话,王勇便骑着自行车载着大嫂林娟来到老李家,进门一问才知道这一大家子分家了,王惠已经另居他处。
向华带着他们来到李武家,推开门,王惠正坐在小板凳上搓玉米。
王惠扭头一看,立马露出开心的神色,“大哥?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林娟赶紧上前扶王惠起来,关切地问:“几个月了这是?到三个月了吗?坐胎坐稳了没?”
“大嫂,才两个月,别担心啊,没事没事。”王惠眉眼弯弯,安抚林娟,“来吧,快进来里面坐。”
“二嫂,我就先回去了,灶上炖着肉呢,别烧糊了。”向华说。
“行,那就先回去吧,慢点啊。”王惠说。
向华走后,王勇和林娟一边一个搀扶着王惠来到里屋,林娟问:“感觉怎么样啊这次?反应大吗?”
“反应有点儿大,和怀第一个的时候不一样,总是想吐。”王惠乐呵呵给他们倒水,却被王勇拦下来,王勇端过茶壶给林娟倒了一杯。
“那就让李武给你换着花样儿的做饭,别委屈自己了。”王勇说。
“行,知道了,放心吧大哥。”王惠说。
“我放心什么呀我放心?你看你这屋子有多冷?是不是没烧炉子?”
“大哥,我下午烧,晚上睡觉暖和就行。”王惠笑着说,“这会儿也不冷啊。”
“这大冬天儿的,怎么会不冷?”王勇一针见血地问:“家里是不是缺煤?”
“有,有呢。”王惠掩饰。
没过几天,王勇拉着辆木板车又来到李武家,木板车上装了大半车散煤,几张新打的凳子和几口袋麦子,王勇还贴心地把散煤摇成圆媒球儿晒在院子里,他就怕冻着自己这掌心上的亲妹妹。
赵梅自从知道王惠又怀孕了,时不时来这边看她,但三句话内总能扯到“是男是女”的话题上,赵梅又想让王惠去小诊所查一下,王惠只能以月份太小为理由婉拒。
其实王惠直觉这胎会是儿子,因为她和栋栋偷偷约好了,栋栋还回来做她的儿子,她总是在梦里问栋栋:“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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