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栋太小太小,没有大办葬礼,街坊四邻帮忙的人提前来到祖坟,给栋栋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坑。
一行人往祖坟方向走,王惠一边走一边不错眼珠的看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像是安静地睡着了,睫毛稀稀疏疏的,很翘,嘴巴上那颗小小的唇珠可爱地嘟着。
王惠隔一会儿就亲亲孩子,亲额头,亲脸蛋,亲鼻尖,亲手手,最后竟然用嘴巴给孩子做人工呼吸。
她一直都没有哭,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半真半假的虚空世界里。
直到王惠来到坟前,亲眼见到那四四方方的坑,她心中猛然一震,终于意识到这是她和亲生儿子的死别。
王惠开始剧烈发抖,好像有一团黑暗物质向她强有力地压过来,她抱着栋栋撒腿往回跑,甚至跑不到家,抱着孩子一头撞死也是好的。
李武三两步追上,抱住她,不断地安抚,“小惠,别这样,别这样,让宝宝安歇吧。”
王惠有点神智不清了,她仍然在发抖,拼命地跺脚,甚至把鞋子都甩掉了。李武试图把孩子抱过去,王惠却力气更大,像是疯了一样。
在这一刻,她仍然觉得孩子只是睡着了。
下葬是看好吉时的,李同仁让李斌过来帮忙,两个大男人架着王惠往回走,王惠温柔而呆滞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突然失神地唱起儿歌——《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妈妈想娃娃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
王惠字字泣血般歌唱,在场的没一个人能忍住,全部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王惠亲自把孩子放进去,她嘴里不停地喃喃,李武离近了才听清,她说的是:
儿啊,那么冷的天,你回来好不好?妈怕你冻着!
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没用,你回来,要什么妈都给你,只要你回来!
......
那一刻,王惠多么希望这世上有鬼,那样她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了。
所有人都在担心王惠的精神状态,她全程都没有哭,许是大悲无言,大哀无泪,不能说的痛最痛!
王惠痛得连哭都不会了。
回到家才是漫长悲伤的开始,栋栋的奶瓶、褯子、小老虎枕头、衣服、毯子、小玩具……所有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摆着,孩子却再也回不来。
直到这时,王惠才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自此,王惠看到哪家的孩子都会多看两眼,看谁家男孩都像栋栋。
往后的一个月,王惠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她生怕别人提起栋栋,每天抱着栋栋的小被子坐在炕上发呆,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
半年后,她收拾屋子,在炕被底下拿出栋栋的小袜子,那一刻她再次崩溃,就像是钝刀子割肉,鲜血淋漓……
什么是孩子啊?
孩子就是来时睡在妈妈的羊水里,走时睡在妈妈的泪水里;来时和妈妈共享心脏,走时带走两颗心脏。
——
自从王惠失去儿子,她整个人精神萎靡不振。
李武在她身边什么都不敢说,生怕刺激到她的神经。
当王惠还沉溺在悲伤情绪中时,老李家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老三李斌相亲失败。
李斌倒是一门心思看上人家姑娘了,可人家姑娘家里条件好,长得又漂亮,要求自然更高,李斌反反复复跟赵梅闹,嚷嚷着就想娶这姑娘。
一天夜里,李武突然饿了,王惠出来给他煮面,正巧听见赵梅和李同仁在东屋里嘀咕。
赵梅连连唉声叹气,“你说这老三可怎么办呐?一门心思瞅上这闺女了。”
“他瞅上有什么用?人家没瞅上他呀。”李同仁客观地陈述事实。
“你说这闺女是不是瞎?我们老三那么好的小伙子,她还看不上?她凭什么看不上?真是个没福气的丫头片子。”赵梅道。
“这个看不上就看下一个,赶紧的,再找媒人给他说一个不就完了。”
“哎呀,你是没看到老三那样儿,跟我跳着脚的闹,非说对这闺女一见钟情。”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把人绑过来吧?”
“......你说...要不...问问她们家有没有不好娶亲的儿子?咱们跟他们家换亲总行了吧?”赵梅出主意道。
“换亲?拿超超换?”李同仁问。
“可不的,不拿她换也没别人儿了。”
“她才十五,还是个上学的孩子呢。”李同仁皱着眉头顿了一下,问:“她能同意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还能由得了她?”
“先别跟超超说,你先打听打听那闺女家有没有适合的人。”李同仁道。
王惠在外屋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超超聪明可爱,一脸天真的少女模样,公公婆婆竟然背地里想把她拿去换亲。
为了儿子能娶看上的姑娘,就要把十五岁的女儿拿出换亲!
后来赵梅厚着脸皮去人家打听,幸好那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她那么一问,人家姑娘的妈妈更不想和这家人有瓜葛了。
后来李斌又不情不愿的和另外一个姑娘相亲,这个姑娘叫向华,家是外地的,长得不丑还好说话,他就勉勉强强和人家谈起了恋爱。
李斌也不是有多喜欢,就是妈妈每天在他耳朵边叨叨:“你说要是有个女人在你身边,给你收拾一下,做做饭,洗洗碗,多好?”
于是,家里迎来了喜事,李斌和向华正式谈及婚嫁,女方第一次上门,赵梅让贾英一起接待,好像怕王惠身上会散发晦气似的。
王惠以为所有人都忘了栋栋,原来他们还记得啊,只不过记得的是孩子走了,孩子母亲不吉利。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往前看,可她还是留在了栋栋离开的那个寒冬,她常常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切换,梦里是拼命救孩子,现实里却假装乐观。
栋栋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痕迹几乎被抹除殆尽,可妈妈小腹上的妊娠纹永远抹不掉,王惠每次洗澡都会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温柔地抚摸那些纹路。
——
经过这番相看,李斌和向华把结婚定在了十月底。
一天晚上,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吃饭,正在上初三的李超嘟着嘴巴不高兴,她皱着眉头说:“妈,我都说了我没早恋,是他们蜜蜂似的围着我转,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赵梅一边盛粥,一边说:“我倒是想信你,最近老送你回来的那个高个儿的男生是谁?没早恋学校为什么要叫家长?”
李文和李武抬头对视一眼,一同看向李超,齐刷刷地问:“是谁?”
李超被两个哥哥震住,垂下眼眸弱弱地回答:“...就...就我同桌呗。”
李文放下筷子,正色问:“同桌你结巴什么?”
李武附和:“就是,你结巴什么?”
李超喝了口粥,含含糊糊地回答:“没...没结巴啊...”紧接着,李超把求助的眼神飘向王惠,她知道二嫂一向温柔,最好说话了,一定会帮她解围。
王惠看她一眼,无声地接收信号,撕了半块玉米饼递给李武,说:“行了,妈明天要是没空,我陪超超去学校。”
赵梅把粥锅端回灶上,说:“行,你陪她去吧,看看老师到底要谈什么,明天老三的新房要送家具,我真是没空。”
王惠听完看了李武一眼,什么都没说。
吃过饭,收拾完桌子,李武和王惠回到屋子,王惠小声问:“妈这什么意思?家里一共两套新房,一套旧房,大哥结婚前装了一套,人家结婚结在新房里了,老三婚前又装一套,人家是不是也结在新房里?怎么就我好说话,跟你在这旧房里结婚呢?”
这话李武就不爱听了,他一向盲目地秉承‘家和万事兴’,他责备王惠:“都是一家子人,计较那么多干嘛?”
王惠生气也委屈,“是我计较吗?三个儿子不应该公平吗?或者说能不能把这事儿放在桌面上一二三说清楚?怎么就全凭妈一句话定了?如果商量商量,我觉得爸妈确实有难处,我也不会为难他们,现在就等于稀里糊涂的分家了,什么都不说明白,我没办法认啊?”
李武的思维完全没有从大家庭聚焦到小家庭,家族和家庭他傻傻分不清楚,他虽然也不高兴,但仍然维护母亲,道:“爸妈一共就那么点儿钱,我逼着他们再变一套也变不出来啊。”
两口子拌嘴生气也没统一意见,结果不了了之。王惠从结婚的那一刻就与自己的原生家庭进行了切割,而李武却没有从他的原生家庭里分离出来。
很快到了李斌结婚的喜日子,仍然是贾英做的娶客,陪着媒人把新娘子接到新房子。
越是喜庆的日子,王惠越感到悲伤。
夜深人静时,她总是陷入疑惑,好像只有她自己失去儿子,而别人并没有失去孙子、失去侄子,那个小生命就那么轻易地从大家的记忆里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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