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幼崽的成长速度总是惊人的,一两天不见,李争争就学会了新技能。
1992年元旦,李争争1岁4个月09天,这时候正是可爱又不好哄的年纪。
小家伙自来熟,经常语出惊人逗得来买东西的人哈哈大笑,最近还学会了磕磕绊绊地跑,四个大人每天轮流看着她都看不过来。
这天小卖部开门开到上午十一点,李武载着王惠娘儿俩回广进村过元旦。
还是骑那辆二八大杠,不过李武给争争在前面大梁上安了个儿童椅,王惠还是坐在他的后面,一辆最简单不过的自行车,承载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
到广进村十二点多,一大家子人已经落座,王惠连忙说:“爸,妈,我们回来晚了,店里有客人耽误了会儿。”
李同仁怀里抱着大孙子,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赶紧先去洗手,就等你们了。”赵梅喜笑颜开地说,“店里的生意很忙是不是?”
“对,礼帽厂家属院全都搬过来了,一早一晚是挺忙。”王惠实在地说,她端起暖壶往盆里倒水,又兑了些冷水,用手指搅了搅,确定水不凉不热,才给李争争撸起袖子洗手。
餐桌上,赵梅剥了一个鸡蛋,转头问王惠:“争争吃得了一个鸡蛋吗?”
“吃得了,她最爱吃鸡蛋了。”王惠眉梢洋溢着过节的喜气。
赵梅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争争的碗里,慈祥地笑着说:“大孙女儿先吃鸡蛋。”
“谢谢...奶奶...”李争争一口的小奶音儿,乖巧地望着奶奶的眼睛说。
“哎,好孩子,你要多回来看奶奶,好不好?”
李争争用力地点头,“好!”
李斌看着扎起两个小揪揪的李争争,也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逗她,“争争,你叫我什么呀?”
李争争眨巴眨巴眼睛,思考了一下,说:“叔叔...好......”
“哎,好孩子,快吃饭。”李斌简直被她给萌化了。
“老二啊,你们俩要是忙不过来,就找个人帮忙儿。”赵梅对李武说,“争争现在会跑会跳了,最需要人照看的时候,可不能出差错。”
“放心吧妈,那边还有舅舅、舅妈一起照顾,我们四个大人拉扯她一个小家伙儿。”李武一边吃饭一边说。
“刚不还说咱们家店里忙不过来吗?你在外面烙饼,小惠在里面又卖东西又带孩子,她怎么忙得过来?”赵梅说。
王惠侧头看了李武一眼,柔声对赵梅说:“妈,忙得过来,一早一晚我哥和嫂子会把争争抱他们那边儿。”
“他们那儿不是个饭店吗?人来人往的,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万一看不过来怎么办?我们可是个金贵的小丫头儿。”赵梅说话声音厉了些。
王惠和李武都沉默了,见他们不说话,赵梅继续说:“我看啊,让老三过去给你们帮忙吧,老三年轻力壮,手脚麻利,让他干什么都干得了。”
李武放下筷子,沉吟一下,说:“妈,这个店大部分的钱是小惠她哥出的,我们俩也就占一小部分,这事儿得和他商量商量。”
“儿子,咱们当初弄那店,他不说给你们俩开的吗?怎么你现在带你弟弟过去,还得商量商量?你爸还在呢,咱们老李家在王家人面前就说不上话了?”赵梅把饭碗摔在桌子上,越说越生气。
赵梅话里话外的“王家”,王惠想做个好儿媳,她给赵梅夹了块肉,说:“妈,大过节的别生气,回去我们跟我哥说,我哥指定能同意,您消消气儿啊。”
“这还像句人话,老二你一会儿来我屋里,我得跟你说叨说叨。”
赵梅理不直气也壮,她像是金鱼的记忆,全然忘了李武跟她借钱开小卖部时,她是怎么把李武给撵走的。
吃完饭,李同仁就出门了,李斌和向华抱着儿子回自己家了,李超带着争争去自己房间玩,只剩王惠一个人收拾桌子洗碗。
李武被赵梅叫进房间,赵梅仔细掩好门后,转身就压低声音斥责李武:“你弟弟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当哥哥的还不好好给他安排活干?我是不是白养你了?”
“妈!我都说了那个店有2500块钱都是人王勇出的,我满打满算才出500块钱,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找他商量商量吗?”李武心里委屈,也很失望,对于自己的母亲很失望。
“在她们王家人面前,你就那么抬不起头啊?还是你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意红火挣钱多,就把我们全都给忘了?”赵梅毫不留情地数落他,“你个白眼儿狼,咱们这一大家子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你发达了就不要我们了呗?”
“妈!我哪儿是这个意思?我爸不是说给老三安排工作吗?怎么一直没下文呢?”李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赵梅说话越难听,他越硬刚。
“你爸他们那种单位是要体检的,老三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安排得了?”赵梅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顺毛捋呢?
赵梅哭着说:“你妈我也是没辙呀,老三现在讨了媳妇,也有了孩子,总得让他有个生计吧?要不然将来怎么办?他那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将来就是死,我也不能瞑目啊。”
李武盯着地面沉默两秒,叹出一口气,问:“老三...最近...没犯病吧?”
赵梅抬头看他,“没有...自从结婚以后就没犯过,也没再吃过药,你说他是不是彻底好了?”
“你还是得给他常备着药,去城里干活的事,小惠会好好跟她哥说,放心吧。”
——
李斌一家三口回去睡了个午觉,到下午三点多又来老房子这边看电视,毕竟新年头一天,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他家儿子也是李同仁取的名字,本来想让这一代的孩子都按“国”字辈儿起名,可上面有个“李国栋”去了,于是李同仁干脆放弃了这个字,直接给孩子取名“李光宗”。
李同仁只要在家,这个大孙子李光宗谁也不找,只粘着爷爷。
一大家子人凑在里屋看电视,李同仁抱着李光宗几个屋子来回串,小孩突然皱着眉头使劲,只听噗噗噗的声音,李同仁预感不妙,把他躺放在餐桌上,抽出褯子看一眼,果然拉了。
李同仁赶紧抱着他来里屋,递到向华怀里,说:“快快快,小伙子拉了,这家伙劲儿真大,一用力拉了老大一片。”
向华把李光宗抱到炕上,从炕边拿了条赵梅叠好的褯子,再把小孩屁屁下的褯子抻出来。
整个过程,李同仁都凑在跟前看,还顺手接过了向华手中的屎褯子,他上下打量屎褯子,不禁啧啧称赞,“哎哟喂,这大小伙子,拉的屎都是金灿灿的,跟香油酱似的。”
王惠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听着李同仁讲话。
回到县城以后,王惠和王勇说了李斌的事,王勇很是体面的说:“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你们自己决定,不用问我的意见。”
于是,李斌就来到城里负责烙饼摊,李武则更多照看小卖部的生意,王惠有了更多时间照顾李争争。
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当劳动岗位有限的时候,王惠作为一个女人,被一家人的花言巧语驱逐到了家庭里面看孩子。虽然这些劳动岗位是因为她才有的,而她自己尚不知问题的严重性。
——
1992年,国家领导人南巡,确立了发展才是硬道理,一时间中华大地春风乍起,人们纷纷闻风而动。
那一年中国房地产巨头集体井喷;股市也进入亢奋状态,上海、深圳纷纷被被引爆,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觉得股票能让人一夜暴富。
这一年是波澜壮阔的开始,光荣与梦想四处迸射,财富似乎唾手可得,而环境单一、信息闭塞的农村人们,却还朴实地守着那一人八分地默默耕耘着。
当然,他们除了种地以外,还在钻心磨眼地生孩子。
王惠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刷在农村大墙上的口号是【生男不再生,生女间隔四年生】,好一个重男轻女,一个家庭为了能生下男孩,育龄妇女和女婴必定是牺牲品。
彼时,李争争才一岁半,王惠开始了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日子。
自从知道怀孕后,王惠就不敢再回广进村了,没想到计生办的人竟然跑到城里来抓她。
八月中旬的一天,李斌正在店门口烙饼,李武在小卖部里边整理货架,四五个男人两个女人站在店门口,凶巴巴地问:“谁是李武?”
李武连忙站起来,“我是。”
领头的男人先在店里环视一圈,说:“我们是县计生办的,你媳妇儿呢?”
一听是计生办的,还是县级,李武顿觉不妙,他眉头轻皱一下,说:“我媳妇儿出远门了,你们找她有事儿?”
“你媳妇儿是不是怀孕了?”那人厉声呵斥:“怀孕是违法行为!”
“没有啊,我媳妇儿出远门儿了,怎么怀孕?我倒想让她赶紧回来呢。”李武尽量保持镇定,双手紧紧握住桌沿儿,其他几个人开始在屋子里搜寻。
突然一个女人看见小阁楼上晾着争争的小袜子,她往楼梯上走,往那小袜子上一摸,“队长,袜子是湿的。”
那队长一把抓住李武的衣领,大声质问:“你媳妇儿人呢?到底在哪儿?赶紧让她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门口玻璃上,李武吓得瞪大双眼,他用力地摇头。
计生办的人也看向门口,门帘被缓缓掀开,原来是林娟来了,她被眼前的场景吓到,问:“这...这是怎么了?”
“你是他媳妇儿?”计生办的人问。
“不...不是...不是...我是他大嫂,过来拿晾的袜子,准备拿回家呢,在这儿也晾不干。”林娟怯生生地说,她很害怕,甚至在发抖,抖是因为恨,她认出了这群人里有一个眼熟的。
几年前林娟被计生办的人抓过,那帮人拿着又粗又长的针,硬生生穿破她的肚皮,扎在已经成型的胎儿头部,林娟的双腿瞬间爬满鲜血,七个月的孩子当场就掉了。
计生办的人又转头问李武,“这不是你媳妇儿?”
“不是,是我大嫂,因为我媳妇儿不在家,我大嫂帮我带孩子。”李武顺服地说。
林娟往阁楼上走,经过那个当初抓过她的人面前时,默默握紧拳头,那个人凑到队长面前,说:“队长,这不是他媳妇儿。”
计生队长这才放开李武,“我警告你,遵守计划生育条例,别让我们逮到你们一家子犯错。”
林娟上楼拿了袜子,骑上自行车就往远处走了。
计生队的人没搜到孕妇,也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把柄,乌泱乌泱地出来,那队长抬头望着小卖部招牌,命令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举报,给我盯紧他们家。”
这帮人一走,李武掀开门帘环视一圈,李斌正杵在一边旁观,李武眼见他们都走了,才放下门帘,悄悄从后门溜到王勇的驴火店里,王勇看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包间。
李武焦急地问:“大哥,小惠呢?”
“幸亏咱们两个店的厕所是连着的,你大嫂见那帮人来,赶紧把小惠拉这边来了。”王勇很是疑问,“计生办的人怎么会追到城里来?自从怀上了,小惠就再没回去过吧?”
“据说是被人举报的,可能和我爸的工作有关。”李武叹了口气,问:小惠人呢?她在哪儿?孩子现在月份大了,经不起折腾。”
“你担心孩子还是担心我妹?”王勇不爱听他刚才那句话。
“我当然是担心小惠了,突然被检查,我怕她吓着。”李武赶紧解释。
王勇一副“这还差不多”的模样,说:“刚才你二哥正好在这儿,我让小惠和争争跟他回家了,没吓着,放心吧,你大嫂也过去陪她了。”
李武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连连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多亏了你跟大嫂,还有二哥。”
当天,李武把小卖部交给李斌,自己火急火燎地蹬上自行车先去王博(二哥)家看王惠,又绕道回了趟老家,他把情况和李同仁一说,李同仁皱着眉头,深沉地说:“看来这个空降的乡长真要搞事情啊。”
“爸,到底怎么回事?”李武问。
“乡里来了新干部,我工作上的事儿,你就别问了,让王惠躲好,不准再露面儿,你们在城里都小心点儿。”李同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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