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义无反顾地驶向邢府。
秋路云掀开帘子,一下马车,发现杨瑞就在大门口站着。
他大步走到杨瑞的身旁,听见对方说:“家主叫你。”
秋路云听他的语气,和往常没什么区别,随后微笑应道。
他来到正厅内,见盏香炉四周飘荡着脆脆的薄雾,油灯“滋滋”燃烧着。
两名奴仆站在两侧,不见邢律铮踪影。
秋路云二话不说,直接双膝跪地。
期间,他的腰板保持笔直,脸部既紧绷又放松。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邢律铮才踏着稳健的步伐悄无声息出现,两名奴仆果断退下。
秋路云看到邢律铮之后,主动开口说话:“家主,请问唤我何事?”
邢律铮坐到位置上,漫不经心地问:“你去哪了?”
秋路云抬起额头,仰视道:“启禀家主,我去拜访恩人了,顺便还他钱。”
此言不假,前日他就跟侍卫长申请能不能提前支出月钱,这事也是邢律铮批准的。
分秒变得如此漫长。
邢律铮的眼神像沉寂的古井,深不见底。
“报上你恩人的名字。”
秋路云直面对上邢律铮能吃人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神力道并非绵软。
尽管他手背浮起一层虚汗,语速却不紧不慢,保持平稳道:
“恩人姓吴,名之颂,曾嘱托我不能随意与他人告知,就怕穷途末路的人也来求施舍。”
邢律铮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扫荡,秋路云的体温随着停留的时长,一点点流逝。
“你们初次见面,何时何地?”
秋路云眼睛转动,急中生智:“就前几日,在容山下的荷花池。”
“抱歉,小的不清楚恩人的身份地位。”
这时,身旁的奴仆补充信息:“禀报家主,据奴才所知,吴之颂是副都御史之子。”
秋路云阻止眉睫一颤的动作,将震惊压在心底。
那道声音折射出来的惊悚,黏在了秋路云白皙的皮肤。
“可你们的相处,根本不像你所述的关系,反而更像友人,有何作解释?”
秋路云竖起三根手指,铿锵有力的说道:“我敢对天发誓,我句句属实。”
“至于我们看起来亲切,只不过是他平易近人罢了,您若不信,可以向他求证。”
他耗费心神,拼命地甩掉身上的粘稠感。
邢律铮停顿一下,面无表情,“我命你当我的贴身侍卫。”
秋路云心抖了抖,睁大双眼,思绪有一刻是呆滞的。
他立刻垂下眼,急忙掩盖举止不和谐,语气略微起伏,“谢谢家主提拔,只不过小的能力不足,恐怕无法胜任。”
香炉的层层雾相互拥挤,加剧四周的昏暗,苦涩的香味占据了室内。
邢律铮脸色阴沉,眼中明显的闪过一丝道不清的意味,“你不愿?”
秋路云闻着幽幽的香味,竟让思绪胡乱了两分。
他把头埋得很低,恳切道:“我并非不愿,而是怕辜负您的信任。”
邢律铮沉默不语,密集的压抑充斥着二人之间。
秋日的凉意裹紧了他的肌肤,秋路云望着那座精美且冰冷的“雕像,思索之间找不到锚点。
此时,水滴组成雨,顺便在门檐下方挂起了清透的薄纱。
“薄纱”飘荡着,扯出沙沙的弹琴声。
一瞬间,来势汹汹的雨水灌入秋路云浑浊的大脑。
几乎是同秒,他脑海里掠过一条璀璨的光辉。
若坚决反对,只有死的份,横竖都是死,不如就赌一次。
秋路云觉得,自己是个理性又愚蠢的赌徒。
缄默片刻,秋路云连磕两个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再次感谢家主…那便让我斗胆一试。”
如今,他并不了解是非对错,跟随心走罢了。
邢律铮紧闭嘴唇,一字未言,却用眼神示意他站起来。
秋路云快速地站直身子,对方声音混杂在青烟雨中:“我已让阿枝代替你站岗,以后你伴我左右就行。”
他虽猜不透邢律铮的情绪,但明显感觉到氛围有所缓和,就连那香炉里冒出来得雾也变得轻盈些。
不知怎么的,秋路云心情竟然有些从鬼门关走出来的庆幸。
“好,家主,我先去更衣。”
因为秋路云回府着急见对方,没有及时更换侍卫服。
随之,邢律铮轻轻扬了扬手,他方可离开。
秋路云走处正厅,迎面撞上来雨。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以身冲破“帘子”时,站在门口的奴仆给自己一把油伞。
伞面材料明显是丝绸,由缂丝工艺制作成的,纹着浅蓝色的兰花。
秋路云道谢,并且承诺会归还。
他单手撑着伞,棕油有防水作用,被风吹掉下来的水珠就滑到鼻尖。
溅起的水花有着孩童的调皮,时不时落在秋路云的黑色鞋面上。
履踩在第三十九个青阶时,他碰巧遇到阿枝。
阿枝看到油伞遮住了秋路云的额头,面纱又掩盖鼻尖及下面部分,只露出令人夺目的眼睛。
秋路云的眼睛有劲,一片乌黑中闪着星火。
阿枝露出笑容,温和的神情就像雨划过伞的骨架般,“柳苔,恭喜你成为了家主的贴身侍卫。”
秋路云神色没有因此而改变,淡淡的回:“谢谢,我要学习的地方有很多,还是需要前辈多加指点。”
阿枝凑前两步,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过于谦虚了,你可是我们当中敬佩的对象。”
秋路云像是不懂怎么笑,神情始终保持“无色无味”的状态。
他听着对方温柔的讲话,怀中的那一小湖无风无浪。
秋路云不动声色道:“我不过是懂点武功的草民,我们应该敬佩家主才对。”
阿枝顿时间僵住,用力地笑了笑。
他不想听对方继续废话,秋路云冷冷说:“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秋路云迈着大步向前走去,躺在鞋面的雨水随之晃动。
阿枝望着对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磅礴大雨中,无奈地叹了叹。
这时,汪涛涛带着重重的雨走来。
没有雨伞的他,顺理成章地和阿枝挤在同一间伞里避雨。
汪涛涛问:“阿枝,你在看什么?”
阿枝随后转过身,轻轻道:“看雨景。”
汪涛涛撇了撇嘴,“错,你分明在看柳苔。”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阿枝按耐住怼他的想法,特意岔开话题:“家主让你收集的情报,你完成了没?”
汪涛涛心情一下子降到极点,“我等下就去…家主太具有威严了,眼神能杀人。”
阿枝唇一弯:“家主生气至极时是不会说话的,侍卫长告诉我的。”
汪涛涛侥幸的说道:“那我还没有碰上家主如此生气的时候。”
“最好也不要碰见。”
秋路云回到屋内换好衣服和靴子,发型还是拿一根陈旧的红绳,扎成马尾样式。
至于半面纱静静的躺在桌面上。
他握着伞柄,独自在小桥上行走,不远处听到两名丫鬟在桃花林中边交谈边嬉笑。
突然间,绵绵细雨竟然变得粗犷。
两名丫鬟冲破茫茫雨中,匆匆往桥上跑。
家规有明令禁止男女仆役接触,所以下等的奴仆无需向侍卫打招呼,只需点头示意。
秋路云一言不发地略过她们的身边,随后听到后面的人在说:“柳侍卫真是英俊潇洒。”
同伴连忙制止:“快收声,你这句话可能会被传为你爱慕他,到时候就被喂狼了。”
秋路云回到堂屋,未见到家主的身影。
他先是归还油伞,仆人却摇摇摇头说:“家主看您没伞,让奴才给您,相当于是赏赐了。”
他识得这把伞的贵重程度。
秋路云眼中掠过匆匆的不可思议,速即收敛情绪。
仆人带他去后堂,真就在后堂里见到了邢律铮。
后堂的陈设,隐隐约约散发出寒冷的气息。
邢律铮依靠在木椅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他听闻仆人禀报缓缓睁眼,开口第一句就是:“晚间要赴宴。”
秋路云行标准礼,再一次下跪。
同一个时间,邢律铮勾勾手指,他才迅速地站了起来。
秋路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鼓足勇气,道:“我自幼易害羞,不带面纱见不相识之人就浑身难受,我可否向您申请戴面纱?”
他不知哪来的底气敢向家主提出要求,也许是因为那把珍贵的油伞。
邢律铮飘来的意味深长眼神,让秋路云打了个寒颤。
以为得到的是连环拷问,没想到对方无情绪应道:“行。”
秋路云心境漂浮着棉絮。
他说不准这是什么感觉,因为他的情绪不是简单明了的单个颜色,而是有多种色彩交织在一起。
他鞠躬,模仿下人们感谢主子赏赐的话语,“多谢家主赐油伞,此份礼珍贵,小的定会妥善保管。”
他认真的模仿,神情和语气却只有四分之像。
演技还需待改进,秋路云默默的给自己评估。
邢律铮合上眼,令秋路云去巡逻府内一圈。
雨还在扑通扑通地下。
他握着那把昂贵的油伞,走到小花园,悄无声息地避开杏叶和吹落的树枝。
偶然间,他路过假山,撞见贺儿手里拿着女孩子所制的荷包,而那位荷包原本的主人捂着脸跑走了。
那个比自己矮半截的侍卫,把粉色荷包慌里慌张地藏到袖子底下,并且恳求对方不要告知家主。
贺儿表情揉成一团,眼中的泪花在沸腾,一遍遍地苦苦哀求。
沉寂的瓦砖,狂放的雨,平静的秋路云,焦急的贺儿,构成了这一幕。
风在水池上画作,伞稍微往秋路云鼻尖倾斜,一条白净的珠链便产生了。
他淡淡扫过贺儿的错愕和焦虑,毫无温柔可言,声音尤为冷冽,“没有下次,好自为之。”
这句话如同救命稻草。
贺儿一时间腿软了,跪坐在雨地里,呆呆的望着对方大步远去的身影。
自己脸颊两侧不知流的是泪还是雨。
巡查到马号,他看到杨瑞在检查马匹的健康和车轿的安全。
杨瑞坐在台阶,擦拭手上的泥土,“柳苔,你看到贺儿没。”
“我命人去寻他,在后门没找到。”
“我经过的时候也没看见,只看到阿枝,也许是闹肚子疼。”秋路云轻轻地说。
赴宴的途中,秋路云和邢律铮坐同一辆马车,巧的是喋喋不休的雨也停了。
大家没说话,邢律铮悠闲递翻阅书籍,秋路云正警惕地用耳朵观察着帘子外的动静。
其实,秋路云有些忐忑不安,害怕有人熟悉他,仅仅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他是谁。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到一座陌生的府。
虽然没有邢家这样的豪华,但能看得出来这个有地位的人物。
晚宴时,秋路云全程站立。
丫鬟们忙着端茶倒水,递水盆洗手。
他对商人们的商讨没有任何兴趣,心中只有一个“保护家主”的想法。
但他大致搞清楚了邢律铮做的是什么买卖。
吃饭到后半场,该谈的正事已经谈完了。
府里的主人是知府,对邢律铮说:“秋家满门抄斩,祖坟都刨了。”
“邢公子您说,秋家到底惹谁了?”
他的口吻轻松自如,像是随意提起一件小事般。
邢律铮盯着知府的眼,把对方微表情尽收在眼底。
他说了一句很难揣测明确立场的话:“触及皇家利益,就应该是这个下场。”
秋路云垂眼,目光浅浅地望着那些滚热的山珍海味,耳朵里响彻着芭蕉拍雨的声音。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的冬天还要冷酷。
片刻。
知府饮了杯烈酒,念着显而易见的真相:“秋家势力大,是皇上的眼中钉,王爷与和静郡主相继离世,所以皇上就不用顾及恩情了。”
他头靠椅背,稍后仰起额头看着天花板,“着实可怜,朝廷百官无一不知道是秋家被污蔑的,冤啊。”
秋路云修长的眼睫遮住眼眸异样的波澜。
他忽然觉得,身旁摆放的花味是呛鼻的。
邢律铮轻咳了下,及时切断了对方的感慨,“既然人已死,族已灭,就无需再提,小心隔墙有耳。”
他的声音,是银皿在半空中清脆的一响。
“邢公子总是一派的理性,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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