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律铮眨了眨眼,不语。
此话题作罢。
知府举起酒杯,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一壶酒,“家中小女非常赏识你,并且希望有日邢公子能目睹她的舞姿。”
邢律铮凝视着他,面无表情,随便应付道:“谢谢千金赏识。”
知府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机灵的仆人伸出手,赶紧去扶。
他眼睛忽然瞄向如座雕像的秋路云,醉醺醺的他,感觉眼睛蒙了层雾。
知府站定脚步,老半天也想不出来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想来想去,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便放弃了。
秋路云与眼前男人对视,心中的股绳拧紧几度。
知府凑近两步,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邢公子的侍卫,现在改为戴面纱了是吗?”
“是。”邢律铮脸上无变化,回答得干脆利落。
知府跌跌撞撞地回到座位,喃喃自语:“这样也好。”
他们谈话一会儿,时辰已到,就回去了。
出发前,知府多次挽留,邢律铮以天气恶劣为由回绝。
回去的过程中,马车内同样鸦雀无声。
邢律铮指尖触摸书页,稍作停留,随后翻起下一页。
秋路云目视前方,余光却能无意间瞥见对方带些模糊的举动。
他忽然间飘起可怕的想法:“知府是不是之前见过我…他若有疑虑,想必也会去查清楚。”
滔滔不绝的雨,使连绵不断的山离城越来越远。
马车持续奔驰,也许是蹄子沾的苔藓和露水太滑,导致车轮猛地一停。
帘内明显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晃动。
仆役和邢律铮还未开口,灵敏的秋路云切断思绪,瞬间拿起剑,快速抬开帘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发现是马摔倒了。
邢律铮下来的时候,秋路云撑着伞为他遮住了一小天地的雨。
随后,邢律铮说:“距府内不远,可徒步。”
仆人递上了随身携带的油伞。
油伞刚好可以容得下他们,秋路云看雨滴偶尔会溅到他的身上,自觉让出一小部分位置。
而秋路云的袖子便会布满密集的雨。
邢律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自己身体往外倾斜了些。
秋路云片刻的错愕,速即朝对方凑近点,两肩膀距离只有两毫米之差。
清透的滴水透过泥坑,照映着二人相近的侧脸。
雨吞没了整座城。
风在这场暴雨多加点犀利的味道。
面对强劲的风,秋路云握紧伞把,还是明显感受到伞在奋力挣脱束缚。
仆役大步走到他们的面前,对着邢律铮说:“报告家主,听闻是飓风快来了。”
他微微点头。
紧接着,邢律铮掌心落在了伞把一处,虽然不是手覆手,但相挨得很近,很近。
两个人共同撑起这片威猛的风雨。
这是,有孩童捂着头,在大街上奔跑,边对着同伴喊着:“跑快点!”
同伴跨过水坑,奋力追赶,扯着嗓子叫:“等等我!”
不知不觉,秋路云视线追随着声音的起源,邢律铮同个时间出声:“不够专心。”
他瞬间转移目光,刹那间,两个人的眼神交汇。
磅礴大雨,扰乱心境。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相近,眼里是对方清晰的面孔。
顷刻间,不知是谁的内心烙出块浅浅的水痕。
半晌,秋路云轻声道:“抱歉。”
俏皮的发丝随风抚摸着邢律铮的下颚线,他貌似还有别的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咽回去。
后面,又是熟悉的沉默。
经过零零碎碎的店铺,没走几步,他们就回到了府内。
杨瑞在门口等候许久,待邢律铮一进入大门,就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找上他。
“家主,这月的账单放在案上,请过目。”
“家主,明日还有一个晚宴,其余受邀的人已打听好。”
秋路云此时已饥肠辘辘,他趁着别人在给邢律铮汇报前,征求意见说膳堂吃饭。
邢律铮连眼睛都没抬,秋路云懂得是默许,迅速来到膳堂用膳。
这个时候早早过了饭点,他正想向小厮问能不能下碗面条,小厮却主动端着饭菜走过来。
他发现自己吃的食物和别人不一样,明显更上一个档次。
小厮仿佛看出秋路云的疑惑,身子弯得更低了些,点醒道:“您是家主贴身侍卫,自然与别人不同。”
秋路云看着饭菜,“嗯”了一声,小厮便退下去。
四周难得清静,恍惚间,他回到还是秋家少爷的时期。
此时,他应该在书房练字或者是完成教书先生布置的功课。
爹娘临死前干枯的眼睛,管家那句“保重”,仆役的求饶,锦衣卫的轻蔑。
他认真地想一想,还有昼夜颠倒的值班,难缠的人际关系,硬脊背疼的床,不合胃口的饭菜……
不知何时,一颗圆润的“盐”落入米饭中,随后浸透顶端干硬的米饭。
泪快速地制止了,饭菜在他的口里变得无色无味,像是在食杂草、荆棘。
他余光瞥见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越发越近,下意识盯着那个方向。
刹那间,立体的人穿过走廊,踩着稀薄的光,使影子精准地融入室内。
顿时间,秋路云睁大眼睛。
邢律铮站在他的眼前,一股阴森森的气压扑面散发出,高大的身体遮住了本就稀少的阳光。
屋内氛围幽暗,蜡烛引出的孱弱光辉,艰难的支撑着这片瓦砖。
他上下打量一番,视线最终转到秋路云浅浅泛红的眼尾,冷冷问:“你哭什么?”
秋路云眼睛缓缓地低垂,肩膀抖了两下,“头一次吃到这山珍海味,于是流下了感激之泪。”
邢律铮沉默两秒,语气平平道:“身为侍卫,怎能容易落泪?”
“我愿意受罚。”秋路云脱口而出。
他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万能回复。
邢律铮坐在秋路云的对面,停顿,毫无起伏道:“这次我就不追究。”
他心颤一颤,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秋路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邢律铮抬起头,“你吃完了?”
秋路云迟疑片刻,为了空空的肚子,不得不承认没有。
邢律铮那对冷厉的眉眼,示意他坐下来吃饭。
秋路云端起碗,拿着筷子,吃了几口。
片刻,邢律铮迅速地起身朝屋外走去,扔下一句话:“吃完饭来找我。”
秋路云用手帕擦拭嘴角,连忙追上去,“家主稍等,我现在已吃完。”
邢律铮径直向前走去,一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于是,秋路云踏着大步追寻他的身影。
秋路云鞋底触碰鹅卵石,远看即将到达对方的身旁,不由自主的加快速度。
邢律铮余光看到他已在自己身边,道:“明日是叔父的生辰,吩咐我已下达给管家,你需加强对侍卫们的管理。”
秋路云望着邢律铮的侧脸,目光顺势滑倒立挺的鼻尖。
邢律铮抓住他的视线,两人的眼神又重新连接,中间磨炼出柔软的棉絮。
秋路云两瓣嘴唇碰了碰,“小的有些疑惑,管理侍卫这方面,不应该是侍卫长?”
邢律铮鲜少耐心地跟他解释:“你和管家的地位持平,除管家之外,你是仆役里权力最大的。”
即使语气算不上温柔,反而有点寡淡,字音起伏单调,但褪去往常得冰冷。
“好,我定不会辜负家主的认可。”
之后,两个人的视线切断了,一路上无言。
秋路云护送邢律铮回到正厅才去府内巡逻,顺便检查仆役有没有各司其职。
现在人人见到他都需低头以示问好,除了杨瑞和管家,但他们还是会客套一下的。
走着走着,秋路云跟着正常路线来到了后门。
后门的站岗通常都阿值班。
阿枝和他迎面碰上,眼睛亮了亮,立刻掏出去市集买的桂花糕。
他脑袋还没转过来,嘴唇就开始动,“柳侍卫,你应该没有吃饭,我这里有桂花糕,不嫌弃的话,你就收下吧。”
他的语速比往常要快几分,生怕这个大忙人不耐烦似的。
秋路云脚步顿住,眼睛只是在油皮纸上短暂的停留一秒,随即平视。
在热情奔涌袭来时,秋路云拒绝的话语,下一刻重重地砸在阿枝的耳朵里,“多谢,我已用膳。”
阿枝尴尬挤出抹笑容,将沉甸甸的油皮纸收回,“好好。”
秋路云准备抬腿走人,谁知阿枝再次挡住他的前进步伐,“我看你比刚来的时候瘦些,注意身体。”
秋路云平静地注视着他,其中携带的清冷感透进对方的心肺。
他轻声道:“谢谢关心,你也要注重身体,这样才能更好地为家主效力。”
阿枝低头含着勉强的笑意,含糊的应着:“对对对,柳侍卫说得对。”
半路上,杨瑞和他经过同一条路。
秋路云本以为问候完就结束,杨瑞还主动找他搭了好几句话:“当贴身侍卫适应吗?”
秋路云漫不经心回:“嗯。”
杨瑞问:“你这身武功自己练成,我感觉不太可能,一定有师父教导,或者是家人有这本领,可否详细说说?”
之前秋路云和他说是自学武功。
他走路速度放缓,话语的力量能撕开这条风,“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若无信,我也无法。”
杨瑞:“我没有不信你,我就是感觉到不可思议,我以为在民间我已打遍天下无敌手。”
秋路云表情严肃,脸上任何情绪的踪迹也没有,着实令对方感到费解。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是你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渺小。”
秋路云眼睛环顾四周,检查每处细节,唯独目光就没有落在杨瑞的身上。
他的声音温柔,是那种含有疏离的冰渣般温柔。
“高手如云,不必气馁,提升自己才是当务之急。 ”
当秋路云离开小花园,雨骤然停止,难得一见的月光撒落大地,景象尤为柔和。
他巡逻完一遍,来到正厅看到家主不在,听仆役说原来是在沐浴。
小厮端上一盘糕点,秋路云还以为那是家主的甜点。
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的话语却指向他,“家主说,基于你近日在府里的表现优秀,决定赏赐你一盘杏仁酪。”
秋路云面露诧异,灵活大脑一时间僵硬。
肌肉记忆带引他肢体作出弯腰的举动,神情呆呆地接过杏仁酪,“多谢家主赏赐。”
小厮添了一句:“以后尽心尽力,这种赏赐多的是。”
秋路云点头,小厮又说:“您的住处要离家主近,趁现有侍卫长守着家主,去收拾行李尽早些搬来。”
秋路云答应。
他的动作飞快,本身没有多少行李,就一个包袱和几件侍卫服,收拾和搬运起来就很轻松。
邢律铮沐浴后,穿戴整齐从房间走出,第一眼就看见秋路云站在门口守着。
这是他的职责。
秋路云再次说了感谢的话,邢律铮掠过他的身旁,和往常相同,这种情况不做回应。
大多数时候,秋路云就离邢律铮一米远。
除负责人身安全,还有点灯烛,倒茶,研磨,递书纸和提醒入睡这些隐藏任务。
亥时四刻。
邢律铮终于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秋路云也到了可以歇息的时间。
临走之前,秋路云道:“家主,我先行告退。”
至于看守,今日夜晚是杨瑞和汪涛涛。
秋路云回屋,看着桌上的那一盘可口的杏仁酪,身心缓缓松弛。
杏仁酪,是他自幼以来就爱吃的糕点,爹娘总是以这个作为小小的奖励。
秋路云指腹轻轻地按杏仁酪,唇间蔓延着清甜,瞬间追溯到了喜爱的起源。
他首次吃杏仁酪的原因,来自于某位不知名的男孩分享。
四岁时,深秋,酉时三刻。
秋路云借着和仆人们玩捉迷藏的机会,一人从后门小洞溜出去,前往热闹的集市。
这是他自己第一次独自出门,记忆模糊,很快迷失方向。
他身无分文,此时此刻肚子已有饥饿感。
秋路云环顾四周,随便兜兜转转几圈,在狭窄的巷子口停下脚步。
他碰巧和这名椅靠瓦背的男孩相识。
他们年龄看起来相近,服饰一样得繁华。
双方的眼神一对上,便莫名产生感情链接。
秋路云对他有天然的亲近,即使这是初遇,心中却隐约觉得熟悉。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他们就有了如书上说的君子之交。
短暂的交谈几句之后,对方貌似有读心术,将怀中完整如初的杏仁酪递增给自己。
秋路云目光定在皮纸,歪了歪头,问:“这是什么?”
那个男孩唇角微微扬上,眉睫跳动一下,回答:“这是杏仁酪,非常好吃,你尝尝。”
秋路云脑海里装进新的认知,随后露出甜甜的笑容,“好。”
“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姓秋…”
忽然间,他的话被匆匆跑过来的管家强制性打断:“少爷!”
秋路云下意识回头,刚反应就被管家抱起,本想从管家的胳膊探头说完这段话,管家竟然用另外一只手把他嘴巴捂住。
他极力挣扎,但逐渐模糊的视线告诉他自己离那个男孩越来越远。
管家脚步迈大,凑在秋路云的耳边说:“少爷,不能跟来路不明的人交谈,如果那是品行不良的人,恐怕……”
本来那份糕点也是要丢掉的,秋路云朝爹娘苦苦哀求,闹了足足半个时辰。
郡主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无奈,“孩儿,你想吃杏仁酪,我让厨子做就是。”
秋鸿附和,顺带伸出手想夺走他手上的糕点,“你娘说得对,府里应有尽有。”
“可是这含义不同。”秋路云双手把怀中的皮纸裹紧,坚定不移地说。
郡主思来思去,最终各退一步。
她允许他吃,但是只能吃一小块。
秋路云品尝糕点的期间,郎中已在身边守候,随时待命。
品尝过后,秋路云安然无恙,生龙活虎的。
全府上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此之后,秋路云神奇地迷恋上杏仁酪的味道,并列为他最爱吃的糕点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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