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3月3日星期x 雨
雨,无尽的雨。
曾最厌恶的天气。
直到一场重逢,我开始祈祷。
“宥希!宥希……你一定要 好好活下去。”
我猛然惊醒过来,呼吸急促,吃痛的喘气扯着额上的血管一抽一抽地跳动。
又梦到妈妈了啊。
大脑愣愣地想着,心底涌出一股酸涩。
我随母亲姓宥,单字起了“希”,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享受着理所当然的、和妈妈两人的幸福生活——
直到父亲从外地回到家中,如同寄生虫般吸食这个家的血肉,一开始只是疯狂酗酒、昏睡不醒,后来大抵是厌恶了这种状态,开始无缘无故找茬,演变成永无止境的殴打。
那个男人经常愤恨地冲我吼叫,漏出歪扭恶心的黄牙,轻而易举将我掀倒在地。巨大的碰撞让我忍不住发抖。我一遍遍、一遍遍,踏入这个阴冷的牢笼,努力蜷缩着身子试图保护自己,每次都会陷入母亲轻轻的怀抱——冰冷的、颤抖的身躯。
“妈妈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小小的宥希轻轻问着,抓着瘦弱的手为母亲上药,卧室里两人的淤青重叠到一起,又叠上新生的红印,鲜艳的手工与画作从墙上扯下揉碎了一地,可爱的玩具也肢解般脏脏地躺着。宥女士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我止不住嚎啕“希希啊,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空气中只剩一片哽咽,和囫囵的愧疚。
“没事呀妈妈,我有你就够了。”那时的我这样说着,眼睛闪出亮晶晶的笑意,再一次楼上妈妈纤细的颈部,闭上眼幸福地慢慢呼吸,仿佛时光停留在这个温柔的怀抱。
我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就像她很爱我一样。
可爱到底是什么呢。
“你一定要活下去!”
被这激烈的话语吓到,我机械地松开双手,只见眼前母亲瘦削的脸和惨白的皮肤,她的眼睛凸出恐怖的弧度,瞳孔里刻着恐惧和悲凉,像一具森森白骨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紧缩的眉头蚯蚓般扭曲。
呼吸器下隐隐约约漏出她努力张合的唇,等待命运的审判。
下一秒,病床被一群人围着推出房间,大声的呼唤和嘈杂的窃语交织着,无序的人群像海浪般撞击身体,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你是宥宁女士的家属吗?
我低着头,迟疑地重重点头。
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
那是一段极其不愿拥有的回忆。
更像梦魇。
又是开学日,刺眼的白晕打入颤颤巍巍的瞳孔,背着旧旧的书包挪出门口,然后在亲戚伪善的笑容中告别。
依稀听见几声不满。
“你说那妮子啥时候走啊?咋就判给咱家了,真不够倒霉的。”
“都怪那不着调的姐夫,吧咱姐给宥希留的钱全卷了,你说这丫头小小年纪的,正是费钱的时候……哎,就兄弟几个一家家轮着看呗,初中毕业就让她自寻出路好了。”
“烦都烦死了!你女子上学的钱都不知道从哪来,还要供个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从刚到家的讨好到现在慢慢不再掩饰,也不再刻意降低音量,我没有任何情绪回应他们,只是沉重地走,拖着千疮百孔却没有裂痕的身子。
回味母亲说过的话。
原来这个绝望的能力是你给我的。
难得今天的清晨没有头疼,细细回想着,母亲病逝已经半年多了,而这半年我也从一个深渊走入了另一个深渊,房东收回了租给我们的房子,灾星似的将我赶走,父亲也从第二天开始消失,带走了本属我的赔偿金。
仿佛那段生命中的淤青从未来过,身上的痛楚成了一个笑话。我被迫寄养在各个亲戚之间,完成最后的义务教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唯一的“亲人"。
那时起止不住的梦魇席卷而来,梦中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花园里,她轻轻拾起可爱的花插在我的耳畔,发出银铃般的笑,就像她的名字一般,宁静美好,充满希冀。
花香很浓,我的手被那个女人一摇一摆地荡着,像春风拂起丝带,里面系着可爱的少女心事。
我们走呀走,轻牵的手突然松开了,抬头望去竟什么也没有,耳畔的花突然长出獠牙啃食我的大脑,它阴森森地低语着“都怪你,都怪你……”
我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那朵花生出荆棘,狠狠地刺穿我的心脏,挖出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洞口。
又是一个被头疼惊醒的夜晚。
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夜,累计的痛苦像无数细小的钻头钻掘颅骨,噩梦后的余痛成了永不消散的背景音,从清晨持续到下一个深夜。
每次走出陌生的家门,街上一切的声音都渐渐拉远——
这个世界怎么彻底抛弃我了,嗡嗡的耳鸣缠绕四周,细小的声音又突然无限放大,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脚步声,仿佛要将我撕裂般凶狠。
我好想逃跑,双腿却如灌了水泥越来越重。
这是独属我的,生命的回南天。
我开始伤害自己,伤痕愈合得速度惊奇地快,但无心在意,只是一心沉浸在痛苦中,肢体的麻木能让我回想起母亲冰冷的拥抱,于是更加麻木。
我想,永远沉浸在永远回不去的过去,寻找一切有关她的感觉。
可永远又是多远呢。
疼痛是唯一连接亲情的纽带,也是唯一的避风港。
我只剩这个感觉可以拥有了。
好想哭,哭不出来。
渐渐外界的声音我再也听不见了,声带也被回忆掠夺,为什么呢,我盯着伤疤发呆,闪回的画面将我裹挟,愣神片刻却只剩惨白的肌肤,模糊的意识掩盖了血肉在重组的事实,是时间流淌太快了吗,你也在笑我一直踌躇不前吗。
直到圆规刺入动脉。
尖锐的刺痛传来,暗红随着心跳一股一股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并非意识的涣散,而是更为恐怖的、血肉在蠕动着愈合,放大的感官让我清晰感觉到一条条断掉的弦在皮肤下重新连接。
意识从躯体中慢慢抽离,无数个我围着这副躯体,像观看一部倒带的电影回归秩序。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抛弃。
回忆起母亲临走前的脸庞,原来写满了憎恨。
她的爱,一直是最扭曲的诅咒。
愣神那会儿,我很快走到了学校门口,风瑟瑟飘着,早来抄作业的同学在小卖部挑选面包,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困意,红色的滚动屏照得人瞳孔生疼。
这个点只有保安室旁的小门还开着,我推开滋滋作响的铁门绕了过去,在漆黑的校园里摸索上楼的方向。
黑暗的大楼倒是让我很安心,同时也有点喘不过气,总比尖锐的白炽灯温馨,这种氛围我不算讨厌。
“哟,阴暗姐来了,快把你语文借我抄抄,就剩这个了!”
我发呆中没听见他的声音,径直走过讲台来到最靠里的座位坐下,窗外是乌压压的黑,光秃秃的树枝伸到窗口,竟有一丝滑稽感,顿顿地卸下书包就随意趴下,打算弥补一下被噩梦惊醒的困意。
“姐,错了,求你了借我抄一下,我不想被芳芳打……”
我惊得一下坐起,看见突然瞬移到身边的人影,心咚咚地吵,上一秒还在教室对角线的声音下一秒放大到了耳边。
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快喘不上气了。
突然一阵生理性恶心从喉中涌上,我大脑嗡嗡地翻找,然后给他递去作业本。
同学一下子眼睛冒出来光芒,一惊一乍一边不断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吊儿郎当地往后退,他的两手撑着中间的课桌狠狠一越,跳回另一个走廊,不经意间撞掉同学的书,男生挠了一下头拾起归位。
鞋踢踏着,留下嚓嚓的脚步声。
那个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说道;“喂希姐,我写完替你交了奥,别让班上女生知道我们说话,我会很难办的。”说罢便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盯着我。
我才懒得管这种事,也没想让谁难办,便轻轻点头。
他傻傻地呲牙一笑,扭头跑回座位,凳子嘶啦作响,过一会儿终于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匆忙的“沙沙”声。
听得出来笔一点的不好用。
快把纸写烂了。
重新埋头趴下。
傻子都看得出来我在班里不受待见,大家心情好了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嘴两下。
男生们大多不在意这些,可为了能有一个愉快的校园生活,还是得避讳。
他们只喜欢纯粹的开心,什么正义感使然为了一个女孩孤立全世界,这种小说剧情根本发生不到我这种阴暗女身上。
也有些人纯粹喜欢找别人乐子,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想要从我这种死气沉沉的人身上获得反差感?
他们还是高估了我对身体的支配权,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有发火和难过的力气。
好无奈。
“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呢……”
这种话经常从施加伤害的人口中说出。
有那么一瞬间,我趴在桌上,感觉自己才是这场无声霸凌的发起者。
我比你们更憎恶这条生命的鲜活。
xxxx年3月6日星期五 雾
呼吸。
直到喘不上气。
濒死瞬间的痛总是突兀地提醒,
我还活着。
日子还是这样无趣的过着,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扭曲,像被夺舍般莫名其妙,有时我离这个世界很远,远到听不清一切身边的喧嚣,有时又很近,仿佛玩跳楼机时失重到心脏即将爆炸,整个人狠狠地贴着这个世界,却始终融入不了现实,脑子里不同的音色炸开了花,我尽量不去想,权当自己是具空壳。
恐惧。
烦躁。
深呼吸。
最后变为两行泪水。
没关系的宥希,我们一定能挺过去对不对?
就像无数次蜷缩的痛。
我趴在课桌上,摆弄着作业本,轻轻揪起纸的一角,再找一个支点给它慢慢刮下去。
看着压下去的路线发呆。
不一会儿这个毛毛躁躁的角就成为了我迷茫时的牺牲品。
今天是小表妹的生日,虽然没人通知,但很显而易见,这种日子并不欢迎我,亲戚也不是很富裕的家庭,肯定不舍将昂贵的蛋糕分给我这个外人。
想到这里,脑子又嗡嗡地响。
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自己有多久没过生日了。
突如其来的委屈,我假装自己很忙,提前收拾起来桌子。
再怎么说十五六岁的女孩,在乎这些是正常的吧。
我吸了下鼻子,埋头在桌兜里乱掏。
同桌在和前桌的嬉笑中被我的动静吸引,偷偷瞄了一眼又急忙转头,也装作很忙的样子,突然大笑着拍前桌男生的肩膀,开启了新的话题。
那个男生愣了一下,莫名其妙了一秒,紧接着就笑嘻嘻地加入了新的闲话。
大概是发现了我通红的眼眶才这样吧。
松了一口气。
有些女孩拙劣演技下的同情心真的让人很为感动。
对我而言,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善意。
时间就这么流着、走着,时不时跑两步,整理好随意涂完的作业,我恍恍惚惚度过了最后一节晚自习,窗外的风吹着,教室里嘈杂响着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烦死了又是周五!熬完学校这五天又要去补习班,我作业一点都没动呢,根本看不懂”
“就是说啊,我一会儿就要去补英语,别说作业,饭都没时间吃…”
“好命苦……”
大家互相诉着苦,我小心翼翼地从教室后方穿过。
要是我也有朋友就好了。
不管是开玩笑般吐槽自己的难过,还是痛痛快快抱着谁哭一场,希望有人能接住这副下落的躯体,拉住这个随时想要飘走又摇摇欲坠的灵魂。
这是一种奢求。
穿过密密的人流,来到楼梯间,一层一层往下走,也许是坐久了,眼前伴着黑矇,重复的动作让人感到重心不稳。
我努力保持平衡往下挪动,尽量不碰到身边的同学,终于到了一楼转角,往下看去,左手小门的出口处被一群人围住,他们神采奕奕地站在教导处讨论着,好似是有新来的转校生。
“妈呀我觉得他好帅!”一个女孩突然惊呼。
一个男生贱笑着在她身边打趣:“一般吧,感觉没我帅。”说着做了一个空气投篮的动作,围着他的女生们互相笑着打趣,一口一个“你老公”“你爱人”说了好几串连招。楼道里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看着水泄不通的走廊,我停在了楼梯一半的位置,目光跳跃着落在半敞的办公室里,那个转校生静静地站在那,留下难以捉摸的侧脸。
外貌确实比较出众,发尾比其他男生略长,没有刻意打理,但能看出来很注意卫生,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总感觉在哪见过。
我为什么要关注他?
感觉自己莫名其妙。
刚想将目光收回。
下一秒,男生的视线精准锁定过来,好像提前知道我站在这,也可能只是观察的视线太**被发现。
我吓得不能判断自己脸上有什么奇怪的表情。
倒是他。
冷冷的桃花眼,瞳孔黑到看不出感情。
他盯了一下,又面无表情撇开视线。仅那一秒的对视,心瞬间乱作一团漏电的耳机线,越是用力想要扯开,越是死死混在一起。
是熟悉的感觉,那个神情。
我怔了一下,随之加快脚步离开。
其实是逃跑吧。
校园外是水泄不通的车和吵闹的家长,嘈杂的笑声混着絮絮叨叨,大多人都急着赶公交地铁,会掐点的同学已经扯起书包奋力冲向车站,我走在人流中,脑子里有电穿过般密密的麻。
其实我不认识那个人。
认识吗?
不可能。
不应该!
怎么能对上视线。
我焦虑地胡思乱想,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
司机大吼着往后走,带着一点家乡口音,凶狠的怒音下只有几个人乖乖动了脚步,大部分人习惯了这种流程,依旧站在原位无动于衷。
反正吼两声就开了。
路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
司机也无奈,愤恨地踩着油门,感觉想把乘客甩到后面。
大家面无表情一手刷手机,另一只手狠狠拉住扶手。
回家拉开袖子会发现胳膊有肌肉吧。
我被挤得乱晃,一只手颤抖地扶起刘海,努力抓住头顶的扶手,死死扣住。
视线上挪,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窗外密密麻麻的学生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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