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到站播报后,车上的人慢慢稀少,附近的座位空出,我迅速坐下,感受到上个人留下的余温,心里发起了麻。
要不要站起来。
激烈思想斗争后,疲惫的身体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座位。
书包被卸下抱在胸前,空瘪的布料一下子被搂成两半。
早知道多装点书了……
我抬起冰凉的右手顺势伸进左边袖子,摸到纤细的胳膊。
脉搏很快。
再往上摸……
好像拉公交车的扶手真的长出肌肉了。
两边袖子分别掖着不同边的手,我扣住书包,头晕目眩地闭上了眼,分不清是晕车还是低血糖。
总之司机大叔依旧报复性地正常驾驶,留下这个绝望的乘客蜷在位置上奄奄一息。
好想吐。
“妮儿,下车了!听见没,孬睡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努力克制强烈的眩晕,缓缓抬头——
大叔嚼着口香糖,说话的空气中弥漫着口水和薄荷的香臭味,他大声问我:
“晕车吗,吃糖不?”
我把手从袖子里艰难拽出,摇了摇手,道谢后下了车。
司机看车厢彻底空了,又吊儿郎当回到驾驶位上,手在棉裤上蹭了两下,骂骂咧咧开向新一波高峰期。
我扶着锈迹斑斑的公交站牌,缓了好一会儿,胃里一阵阵灼烧翻涌。
这是哪?
终于缓过劲,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我转着沉重的脑袋观察起周围环境。
看来是坐到郊外来了。
周围人迹罕至,泛黄的枯草蔫巴长着,寒风顿顿地从人身上带过,说好的阳春三月,完全没有见春天的影子。
冷。
我不由抱紧自己冻得生疼的骨头。
远处一抹灰白色的建筑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个楼矗立在阴霾中,静静地,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我向它走去,渐渐看清这栋神秘建筑的全貌。
枯死的爬山虎紧扣着斑驳的墙体,亿万根无情的黑色藤蔓如沉重的网死死缚住整个楼。
我抬眼看去,竟生出一丝同情。
固执的藤蔓死死嵌入窗框的裂隙,好似要勒断混凝土的筋骨,将其牢牢囚禁于此,坍倒一角的楼漏出来里面一层层平台,看起来摇摇欲坠。
要是从这跳下去……
眼球猛然震了一下,愣愣地收回这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要干什么啊。
感觉自己无药可救。
又是一阵风,冷冷地扑过来,带动垂下的藤蔓微微晃动,像干枯的神经,无意识地抽搐着。空洞的窗框传来低沉的呜咽,这让我想起母亲病重时呼吸不畅的嗓子和疯狂咳嗽后带血的痰音。
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
其实您很恨我吧,毁了那个年轻有活力,少女天真烂漫的你。
为了我放弃一切,放弃自己。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秒,才愿意为自己发声。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排山倒海的情绪接踵而至,复杂的感受扎得心脏一阵刺痛,低头看向地面,感觉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我该恨你吗。
悲伤。
麻木。
挣扎。
其实这种情绪就是爱吧。
只有复杂“爱”,能诠释我对你的感情。
没关系的,你应该是宥宁,然后是幸福的女孩,父母的孩子,最后才是我的妈妈。
妈妈一直都爱着我的。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地想——
妈妈,我也爱你。
再抬头,眼前只剩一座废墟。
心从来没有那么宁静过,我踩过碎砖靠近这座楼,脚下颗粒随着滋滋的风声咔咔作响,近处能闻见潮湿的植物拌着标准的泥土气息,有一股沉静的梦核感。
我的感官不抗拒这个味道。
目光随着疯长的苔藓向楼的缺口看去,楼内似乎还有楼梯,双脚艰难地跨过砖头胡乱堆砌的门槛,挪动中顺便到处环顾着从未见过的景色。
爬山虎占领了里面部分墙壁,牢牢固定住呲起的墙皮,像是古老童话中女巫的栖息地,神秘又隐蔽。我顺着楼梯的方向走去,一阶一阶往上走,上面明显没有那么潮湿,午后的光打在地上,甚至能看见尘埃在起舞。
我看出了神,静静地盯着跳跃的颗粒,有风撩起厚重的刘海,眼睛一阵酸胀。
视线移向四周,突然发现二楼的样貌完全和一楼不同,正对面的称重柱上用喷漆画满了墙绘,是非常有个性的风格,右下角立体字母写了个大大的“c”。
这里是还有人来吗。
思绪未落,少女明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欸!你谁啊。”
视线从鲜艳的墙绘上抽离,我机械地转过身去。
阳光下女孩耍帅地站着,三七分的刘海有点挡住视线,她熟练地甩上去,略向上挑的眼尾藏着一股浓重的少年气,眉头努力皱在一起装作生气。
仔细看,她的穿搭也很潮流,明明是周五却看不出一丝从学校出来的气息,发尾好像染过,在阳光中透着橘色的光。
明明看着是个很温暖的人。
但一米五几的身高硬是想站出一米八的气场。
不过——
她的左手拿着一瓶喷漆,应该就是署名“c”本人吧。
见我在发呆,女孩有点恼羞成怒,她慢慢向我逼近,凶巴巴地质问
“这是我的地盘你不知道吗?没有人通知你这个时间点不要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凑近,我被吓得接连后推,从未如此接近一个人,又是一阵耳鸣伴随着心跳通通作响。
“我问你话呢?”
“你是哑巴吗,好想揍你一顿。”
“还不说话,到底是谁把这里告诉你的!”
……
脚下一空。
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直直地停了一拍,我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楼梯缺口,身体径直掉了下去。
(行为危险请勿模仿走路看路少去危楼安全你我他)
后仰的头磕到了缺口的另一边平台,粘稠的液体随机在头顶流动,紧接着重重摔到一楼。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孩的尖叫响彻整片废墟,她丢下看着昂贵的喷漆顺着楼梯迅速冲来,紧紧地抱起我,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口,她死死按住伤口,声音颤抖着问:
“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刚才装的帅气荡然无存,甚至声音都变回了原本甜甜的调子。
我当然能听见,但头部撞击的眩晕让声带和大脑切了连接,一时发不出声音,细微的面部扯动想替声音告诉她我没事,但女孩过于激动的情绪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我想表达的活人感。
……
于是我就在她心里死了一会儿。
絮絮叨叨的担忧声叠一堆,又是问我疼不疼又是疯狂道歉,中途还颤抖着手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叫熟人过来,说自己不小心杀人了。
电话那头声音也是波澜不惊,让她先杀着吧,自己马上到。
神经病吗。
我感觉女孩崩溃地要哭出来了,努力抬起手抚上她的手腕,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真的说不出来话。
我也好绝望。
少女吸溜着鼻子,大抵是为了止血,小包纸巾被用得干干净净,摞在地上形成一座小山,她丝毫没有犹豫抓起一团红红的纸擤了鼻涕,未干的鲜红染到了她的脸颊和鼻翼,看着像被迫落难的大小姐。
我还不如晕死过去。
她要是知道我看见她这么不堪的一面,会把我毒哑吧。
就这样,我躺在她的怀里,血慢慢止住了。
“陈选!陈选!这里啊啊啊啊啊。”
恍惚间突然听见几声大叫,女孩绝望地喊着,丝毫不敢将我挪动。
那个叫陈选的人没有发出动静,好像是站在了原地。
女孩终于气愤地吼了一声哥。
没有任何感情,这种凶狠甚至不用装。
才听见脚步声往这边靠近。
那个叫女孩先把我杀着的神经病来了。
身体其实已经恢复差不多了,只不过现在不是站起立正的时机。
从二楼仰着掉下去,还砸破了头,鲤鱼打挺似的复活是个正常人都会吓到吧。
佯装着疼痛,小心翼翼挪动着。
肾上激素的飙升倒是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顾一切抱住我。
麻木的心因为一丝光亮变得敏感,我感受到了不同平时的“痛”。
是作为活着的宥希会感受到的痛。
生与死的裂缝中,慢慢探入了两只纤细的手。
带着尘埃,带着光。
女孩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这个叫陈选的男生蹲在我背后,一边拆开酒精包装,一边轻飘飘地说:
“澄儿,拿个医用棉。”
看似极不正经的话,被他冷静地说出来,感觉有点欠揍。
陈澄翻了个白眼,嘶啦一下打开袋子,拿镊子取出一大块,狠狠递给对方。
陈选熟练地蘸取酒精,给我消毒撞伤的部分,伤口已经愈合,不知道他擦拭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会不会突然提问,我心虚地坐在原地,像是即将被审判。
好想逃啊。
倒是陈澄,凑近盯着嘶哈了半天,一脸你不疼吗的表情。
可能有点自责,这句话她始终没说出来,只是开了“痛觉共享”,然后紧张地盯着。
太阳散着金黄的光,地上的碎砖块印着落日熠熠生辉,交织的藤蔓开始收敛力度,化作一张捕梦网,为这片小小的地方编织夜晚。
爬山虎似乎冒出了新生的芽,等到春天时,这里一定会郁郁葱葱吧。
哦对。
已经春天了。
处理好头上的伤,我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陈澄像个小兔子围着我来回蹦哒,再三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没事,也跟着拍拍衣服。
我想起那个帮我擦药的男生,唔,陈澄的哥……哥?
转过身准备道谢,眼前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正在收拾东西,他感受到视线狐疑地抬头,又和我对上了眼神——
我僵在原地,眉角微微抽搐,
这不是,今天在办公室被围观的新生吗?
时间静止了几秒,我们三个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陈澄看出了空气中的尴尬,灵机一动后,她不可置信地质问陈选
“你带你对象来为啥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这个女孩的脑洞确实够大……
陈选撇了撇嘴,嘟囔着不认识,我也慌乱附和,随意带过了刚才的气氛,空气再次因为陈澄的活跃变得热闹。
“我还以为你让她来这等你呢!这种偏僻的破地方除了我还有谁能找到。”
可能真的不喜欢别人随便来到属于她的地方吧。
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真是兔子的话,感觉下一秒就要冲上去狠狠咬住对方。
“随便哪个人公交睡过坐到终点站就进来了好不好。”
陈选故意惹她,冷冷的表情里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
他们吵闹着拌嘴,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发呆。
陈澄余光注意到了我的安静,她小碎步跑了过来,再次给我郑重地道了个歉。
我盯着她认真的模样,非常直接地原谅。
她松了一口,冲我一笑,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眯着的眼藏不住的喜悦。
我从未如此近观察一个人,总在书中看过一些夸张的形容,无法理解,更无法感同身受。
直到这个女孩站在我面前,一切的形容都变得具体,甚至远不及她贴切。
陈澄眨着眼睛,明亮的眸子中满溢出星光。
太阳一般,莽撞地闯入我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把头探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问。
我在掌心比划着姓氏的写法,小声地跟她介绍。
陈澄哇的一声,嘴巴张成一个“o”形。
“我们三个人都是两个字的名字诶!好稀有,好有缘!”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生锈的大脑突然在社交方面开始运转,总感觉自己蠢得有点令人气愤……
快说点什么啊,宥希。
我绝望地求求自己。
陈澄倒是没有介意什么,仰着头继续道:
“我叫陈澄!澄清的澄,那边蹲着的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她抬起脚尖指向那边蹲着的男生,对方忙着收拾东西,并没有回应。
陈澄不满地啧一声,抱起胳膊。
“喂,陈选,自·我·介·绍。”
女孩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好啊。”
一阵敷衍的声音传来,陈选本想继续收拾东西,又看见陈澄要发火的表情,一脸“招了”的无奈。
“和她一个陈,选择的选,我比你大一届,六月份生日,应该差不了多少。”
陈澄又翻了个白眼。
“谁问你生日了,刚认识就打算敲诈礼物啊,没出息。”
我憋着笑泯了下嘴唇,顺着他们的话题找话。
“陈澄,那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女孩紧皱的眉头瞬间顺展开来,骄傲地一手比“1”,一手比“ok”。
很是奇特的表达数字方法?
其实在我这个角度看她比的是01。
“十月份噢,今年14!不过跳级上了初三”
原来她比我还小一岁?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穿搭潮流、染发带耳夹的女孩。
不说真以为是漂亮国的初中生。
东风拂过缕缕树藤,掀起一股植物混着花的清香。
陈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道:“你穿成这样回去,爸妈会说吗?”
她的目光落在血渍混着尘土的校服。
空气瞬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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