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下）
六
“大漠烤肉......”戚潇远远地站在亮着灯的招牌面前喃呢了一句，此时的她已经换了一套不那么亮眼的衣服，想尽可能地把自己融入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沙洲公园里跳广场舞的人还很多，戚潇对着舞池里跳着交谊舞的爸妈摆摆手笑笑，继续看着广场边上的招牌愣神。
晚上九点，逐渐起风，饭后遛弯跳舞的人们的热情被这越来越冷的风逐渐吹散，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回去吧。”妈妈拍拍戚潇，“咋还愣神了呢？”
“啊......没啥，就是闻着烧烤味儿很香。”
“那都不干净，都是加了乱七八糟各种东西的，还是要少吃。”父亲搭话道，这是他对烧烤一贯的看法，从戚潇上学的时候说到现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偏见，但也全然没办法。所以戚潇从小就很少吃这些东西，什么烧烤辣条之类的，在父亲眼里都是不卫生不干净的。那时候青春期的戚潇还会辩驳几句，现在，戚潇只是笑笑，“爸你看你又说，我又没说要去吃。”
父亲笑笑也不再说什么，戚潇敷衍着又说了几句，三人一道回了家。
她还是没有勇气踏进去。
七
回家后戚潇牙疼早早洗漱完躺下，可怎么都睡不着。白天骆云舟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开了家烧烤店，就在沙洲公园那跟前”骆云舟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你知道吗？我爸不让我吃这些。”学校教学楼背后的高墙脚下，两个女孩正在分食一份装在塑料袋里的烤豆干，红旺旺的颜色和孜然辣椒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开。
“那你看着我吃喽。”短发的女孩故意说道，“不过这可是我让六子他们从城南秦妈那里带的，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那我尝一口嘛。”扎着马尾的女孩心有不甘，最终在就着那油汪汪的塑料袋吃了一口后不歇气地吃完了一大半。
“咋样，我没骗你吧。”短发女孩颇为高兴。
“真好吃，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
“那只能自己开店才能天天吃了。”
“我不要，烟熏火燎的，油烟味估计都洗不掉。”
“那以后我开店你来吃怎么样？”
“你可拉倒吧，你会做烧烤？”
“这有什么，学不就完了。”
“你要是有学的心思也不至于这次月考又倒数。”
“哎，那不一样嘛......”
“给你补课你也不认真。”
“所以这不是买烧烤给我们的全级第三大小姐赔不是吗？”短发女孩嘿嘿一笑，全然不在意学习成绩的事。
......
八
烧烤.....戚潇猛然惊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大口急速地呼吸着。她抓起床头的水杯猛喝了一大口，水有点凉，刺激她清醒了不少。
“她真的...她真的开烧烤店了...”戚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刚刚两个女孩对话的场景并不是梦境。她看了一眼手机，夜里十二点多了。
刚刚的画面戚潇越想越激动，在今天听到骆云舟说“大漠烤肉”的时候她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但一直没记起，原来是这样......不行，一定要去。
戚潇在平复了心情后从床上翻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没有惊醒父母，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大街上只有路灯安静地亮着，小县城的夜生活并不丰富，更何况天冷了，大家更是早早就回了家，街边的铺面也全都关着，偶尔有一家24小时药店亮着灯。
“她应该关门了吧。”“肯定关门了，这都几点了......”戚潇一边走一边自嘲，不知道自己跟犯神经一样凌晨跑来算怎么一回事。离店面越来越近，戚潇原本急急的脚步却越放越慢，她一边担心关门，一边却又害怕还亮着灯。
转过这个路口就能看见了，戚潇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她咽了咽发涩的喉咙，
转过路口。
路边一片漆黑。
没有店面还亮着灯，只有路灯和她一起被包裹在凌晨的冷风中。
“呵......”戚潇反倒如实重负地松了口气，不禁发笑。她仰头看着“大漠烤肉”那绿底白字的招牌，笑着笑着眼里居然泛起了泪。
九
班主任办公室里，只有戚潇和班主任两个人。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她梳着梳得光光滑滑一丝不苟的马尾，将严肃两个字恨不得直接标在脸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班主任的眼镜片有点反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在沉默了将近五分钟后，班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老师相信你，也会帮助你。”
戚潇站在窗边低着头涨红了脸，她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耳朵一直有尖利的嗡嗡声在响，整个人有点眩晕。
“你不要不说话，你们是像刘娜娜说的那样吗？”班主任再次开口道。
听到刘娜娜这三个字，戚潇缓缓抬头，张了张嘴。
“你说什么？大点声。”班主任皱皱眉头。
“刘娜娜...她一直嫉妒我成绩比她好，所以......”
“你不要管其他，就说刘娜娜说的这个事，到底有没有。”班主任叹口气，又抿了一口茶水。
“没...没有。”戚潇的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行了，你回去吧，我会再调查的。”
戚潇回班里的脚步极慢，感觉如负千斤，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被同学被父母知道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她踏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学生们三五个聚在一起都在悄悄讨论着什么，她瞄了一眼教室最后排角落的那个位置，空着，桌面的书胡乱地堆在一起。
“刘娜娜，班主任叫你。”门口不知谁喊了一声。
“来了。”刘娜娜应了一声，从戚潇身边走过，忽然又退了两步退回来，打开手机给戚潇看了一眼，只一眼，戚潇就觉得脑子里哄地一声，她难以置信地从座位仰起头，刘娜娜微微扬起嘴角小声道：“比起我带手机，应该你的事儿更大吧，班长。”说罢，便出门而去。
学生们又逐渐开始议论起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听不清内容，戚潇只觉得如无数个密密小小地针扎在身上。
在一众细碎的声音中，忽然在教室后排一群男生那里传来一阵哄笑，一个平时就很刺儿头的男生笑道：“怪不得我们给班长写情书她都不搭理呢，原来是喜欢女生啊！”接着便又是嘻嘻哈哈地笑。
戚潇感觉身体僵硬，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此时的她很乱，非常乱，刘娜娜手机上的画面赫然印在了她脑子里，在教学楼背后的那棵刺槐树下，她和骆云舟亲吻在一起。
知道了，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肯定知道了。戚潇双手紧攥，指节因为用力都发了白。她无力去反驳那些嬉笑的嘴脸，因为事情就是那样实实在在发生了的，还被刘娜娜拍下了铁一样的照片，如何反驳？
极度的紧张和窘迫让她之前的眩晕感越来越重，她在桌子上趴了一会，缓缓收拾书包，就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戚潇三天没去学校，父亲每天表情凝重，母亲更是请了假在家里照顾她，但两人却只字未提学校的事，直到第四天，母亲缓缓开口，心疼道：“你在学校被欺负，怎么也不告诉我们啊？”戚潇愣了一下，母亲继续说道：“不用害怕了，那个叫骆什么的坏学生，已经被学校开除了，潇潇不用害怕了。”
戚潇呼吸急促起来，“开...开除了？”
“是，这几天学校都在处理这件事，她不仅欺负你，还欺负其他女孩子。”
母亲还在说着什么，戚潇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事情好像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所有的错都指向了骆云舟，而她自己只变成了骆云舟使坏的对象之一，这和戚潇想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没事了，她已经被开除了，据说被她叔叔带到外地去，你不用害怕，爸妈和学校都沟通了，你好好念书就行，再有什么及时跟爸妈说。”
到底怎么回事？戚潇稳住心神，用干涩的嗓音“嗯”了一声，她趁父母不在，终于拨出了骆云舟的电话，但始终打不通。
学校照旧如常，班里也照旧如常，戚潇到班里后大家仍然小声低语，但气氛已经和之前全然不同。最后角落里骆云舟的座位空着，桌上也被收拾干净，全然一副没有人坐的样子，刘娜娜的座位也空着，桌面上倒是还放着几本书。
再之后，刘娜娜回来了，但转了班级。戚潇听关系好一点的同学说，她不在的那两天，学校的政教处真是快被骆云舟搞疯了，先是她就照片的事不配合说明，接着就有她强吻刘娜娜的照片也被传出来，她自己向学校宣扬说自己就是大家眼中的变态，就喜欢欺负你们这些学习好的女生之类。她的家长也被叫了过来，直接在政教处甩了她几大耳光......
再后来，不管是家长学生还是老师，提起骆云舟，都是说看起来就是个小子模样，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果不其然是这样云云。
每每听到这些，戚潇心里都会一紧，因为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体育课，是自己拉着骆云舟来到教学楼背后的高墙下给她讲错题，大概是阳光太好，也大概是刺槐太香，是她自己在抬眼对上骆云舟眼神时亲口对她说：“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如果那个瞬间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定格，很多事情都不会这样吧。
那件事情之后骆云舟就消失了，说是转学，一点音讯都没留。
十
凌晨的风吹得人格外清醒，戚潇回神，裹紧衣服吸了吸鼻子，大概是药效过了，智齿又疼了起来。
这多少年，这个秘密一直在她心里，这件事也变成了一个无法纾解的心结，而今居然又见到了她，戚潇心里百感交集。
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店里忽然亮起了灯，紧接着门从里面被推开，“我以为你不来了。”骆云舟好听的普通话再次穿透进戚潇心里。
戚潇愣在原地，原来一直在等她吗.....
“嗯...我....我路过.....”
戚潇显然已经顾及不到这借口的拙劣性，骆云舟哑然笑笑，“要不进来坐坐？外面冷。”
戚潇僵硬地听从安排，知道一杯热水握到手里才感觉喘上了气。
二人相对，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很多东西不言自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戚潇鼓起勇气开口道：“你的手怎么了。”
“啊，没事，拆肉的时候被划了一下。”
“......这里生意怎么样？白天看着挺红火。”
“啊你白天也来了吗？”这显然是骆云舟没想到的，“还凑合，能糊口。你来了也不进来尝尝我的手艺。”
戚潇不知道怎么接话，仿佛心口有千句万句，但在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她眼神扫过骆云舟，白天的那个小马尾已经被放了下来，半长的短发恰到好处地蜷在脖颈处，十几年过去了，除了脸上稍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外，她居然还有当年初见她的少年感。戚潇仿佛又想起了高二第一天开学的那个早晨，起晚了的她背着书包吃力地在路上跑，忽然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凑近说“哪个班的？我载你吧。”面对愣住的戚潇，“少年”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怕什么，我是女生。”
一晃已经十二年了，戚潇忙回神，将眼神瞥到其他地方，打量了一下店面，地方不大不小，布局十分规整，墙上挂着一张大号菜单，烤豆干后面赫然标着金色的“招牌”两个字。
骆云舟注意到了忙打哈哈，“我这里的菜可都是不过夜新鲜的哦，现在想吃可啥都没有了。”
戚潇笑笑，沉下气道：“招牌烤豆干也没有吗？”
骆云舟闻言收住笑容，“给你...留了。”说罢又马上摆出一副大大拉拉的样子，道：“这不是怕你减肥保持身材啥的不吃嘛，我这就给你烤，很快的，五分钟！”说罢便转身去了厨房，边走边说道：“你喝点水先，很快就好。”
不一会骆云舟就端着一盘烤豆干出来，红汪汪的，孜然和辣椒的香气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格外突出。
“尝尝吧。”
戚潇拿起一串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辣椒的味道直冲着心口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个劲儿流。
“对不起，云舟，对不起......”
后记
戚潇知道，骆云舟是故意那么做的，在那么敏感和懵懂的年纪，她用自我毁灭式的方式保护了她，而她自己这么多年却像个逃兵一样生活在愧疚之中。
那天的烤豆干吃完之后，大概是调料刺激的原因，戚潇的智齿剧烈地疼了起来，但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轻松。青春期的结终于在那个凌晨，在二人促膝长谈后被纾解。
骆云舟说这里要老城区改造，她以后就不在这里开店了，这些年攒了些钱，想要去其他地方开个大点的店。
她说学校的那棵刺槐树她去看过，已经因为校区扩建被砍掉了，现在那里起了新的地基，说是要盖体育馆。
她还说她过得很好，不必感到抱歉。
尾声
“贾恒，给我挂个明天你的号吧，我想把智齿拔了。”戚潇一边陪儿子搭积木一边对丈夫说道。
“妈妈你不是怕疼吗？”儿子停下手中的积木开口道。
“妈妈不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