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借口

建章宫灵枢院内正在宰杀皇帝游猎后赏赐给宫人的野兔和麋鹿,那小黄门挽着袖子,手持屠刀先斩断了一对鹿角,而后割断它的脖子,等到它四肢不再挣扎动弹,方才用磨得锋利的刀刃斜着探入剖开鹿腹,皮如衣解,哗然垂落在长凳两侧,露出厚厚的脂肪与肠子。一些浑浊的混合着黄色与青色的汁水滴落下来。

那黄门见状笑道,“是块好皮子,可以给江大人做双靴子。眼看着秋凉了,大人在陛下面前伺候,守夜回来那手脚都是冰凉的。这本是陛下赏给江大人的,大人心疼我们,只说要一对鹿角,其余的叫咱们分了开开荤,也沾沾圣恩。”

另一人接过他手里的刀,殷切道:“您说的是,这鹿健壮肥美,托您的福,咱们都能尝尝陛下亲自猎的鹿了。把刀给我吧。”

那小黄门进宫时日虽不长,却很会说话,“本来不该劳动您,可是这鹿肉小人是没吃过也没见过,哪儿弄得来这玩意儿,一时割坏了这里,又坏了那里。接下来这些野兔野鸡就交给咱们吧。”

说罢,他拿过刀朝下面网兜里扫过一眼看去,“那只兔子好,生得又肥又大,一会儿拿它做炙兔羹。”

众人笑了起来,倒不是馋这一两只野兔野鸡,只是陛下身边的江充江内侍的东西,少不得都来捧场。那人拎起了兔子耳朵,方按在桌上就被它咬了一口。

“嘶——这死兔子!敢咬我!”

“快抓住它,别让他跑了。”

几人又将它捉了回来,这回抓住了四肢,肚皮大开按在凳上。它目光惊恐,似有盈盈泪光。

“唉,它哭了?兔子还会掉眼泪呢!”

众人稀奇地围在一处看着,一个宫女道:“吴大人,这母兔腹部肥大,怕是揣着崽了,所以如此防备人,这杀生不好,要不放了吧。”

叫吴昀的那内侍却满不在意,“一只兔子罢了,哪儿谈得上杀生不杀生的,宰了便是。”

“可是……”

有人拉了拉她,“别多嘴,吴内侍的话你也拦。这畜生是可怜,咱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昀是江充的同乡,颇得他照拂,江充不在时便自认建章宫的第二领事,那兔子咬了他,他为人睚眦必报,定然是要宰了它的。

那宫女虽有不忍,闻言也只得退到了一旁,不忍再看。

刚转过身来,二人便吓了一跳,原来正是一孩童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江充。

“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今日被皇帝召来问询功课,刚一进建章宫便见众人围在此处,不时传来动物惊恐的哀鸣。他停下了脚步,朝那边看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

问话的是方才的宫女,她道:“回殿下,陛下猎了一些野物,托江大人的福分给了小人们。吴内侍正在宰杀野兔。”

刘据扫过一眼满地的血腥和动物的肠子,皱了皱眉头,又见那只案上的兔子眼神哀戚,腹部肿大,显然是怀孕的模样,他于是走了过去。

江充忙道:“殿下仔细脚下,一会儿还要见陛下呢,若脏了衣袍就不好了。”

“在这院子宰杀活物便罢了,这母兔已然有孕,怎可以屠刀剖杀?”他对那宫女道:“你去,把那只兔子抱来。”

得了命令,那宫女心下也松了口气,忙从众人手中抱回了兔子来到刘据面前,他伸出手摸了摸它,似乎是感受到了这人的善意,它竟反蹭了蹭刘据的手,仰头舔了他手心。

那宫女笑道:“方才吴大人捉它时被咬了一口,大人还恼怒它野性难驯,如今到了殿下手中却如此乖顺,看来这畜生也有灵性,知晓殿下是仁善之人呢。”

与宫女交好的宫人暗暗戳了戳她背部,她却恍若未觉。

刘据听她这番话不由得露出了笑意,“这兔子既与我有缘,不知可否让吴内侍割爱,我带回东宫养着逗个趣儿。”

吴昀被点到名,立刻上前站了出来,一面又看向了江充,“这是江大人所赠,小人不敢做主。”

江充见刘据看向他,因道:“一只兔子罢了,殿下仁心,小人自然要成全。一会儿便给殿下送去。”

吴昀亦低头应是,将那兔子从宫女手上夺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让人找了一只精美的笼子铺上干草将它放了进去。

“殿下,咱们快走吧,陛下还等着呢。”

刘彻退朝已经许久,他在前殿批阅奏章时内侍来报,说夫人带了点心和炖汤要给他和太子,他没多想便推拒了她。对于她此行复仇的目的,他二人心知肚明,她既要对公孙下手,也可能对太子下手。这个孩子毕竟是他第一个儿子,身体流着他的血脉,事关大汉江山设计,因此,他必须有所防范。

眼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道影子停在了门前,却没有立刻进去,他似乎理了理衣裳,又整理了冠带,方才由江充禀报带他入内。

“怎么来得这般迟?”他扫过刘据一眼,那身月白衣袍袖子边缘沾了些许血迹。“衣裳怎么搞成这样?”

“儿臣来的时候撞见宫人在宰杀一只怀孕的母兔,一时心有不忍,拦下了他们,所以耽搁了,望父皇恕罪。”

刘彻沉默了半晌,忍下了训诫的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太傅说你近日文章写得不错,经书也背得熟悉。”

“太傅谬赞,请父皇考校。”

“这些经书知晓即可,不是重点,关键是要与你东宫僚属侍从辩经,千篇一律是为了选拔,你是储君,该是你挑别人,你需要看懂他们的想法,却也不用太懂,明白吗?”

刘据似懂非懂,口里却还是说了声明白。

刘彻看小儿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对于太子刘据,他的确是注入了很大希望,可是这孩子天性不似他,反而与他母亲相似,沉稳,温润,文臣多赞扬其仁爱宽容,可是他并不以为这是一位储君身上该有的品格。

国朝太傅有惯例,只能从年纪大且位置高的世家之中挑选,那几个人换来换去,大差不差,倒不是说都是老古板不知变通,而是人越老越成了精。他们当然不会将年幼的储君教得像他一般独断专行,他们将他当天上月,房中花温养,教导他谨守规矩,传授仁义道德这些他们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他们要一个圣人天子,好借机摆弄,如纵傀儡。

他只能从东宫副官中下手,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刘据见皇帝不说话了,脸色不佳,一时有些紧张起来。正在此时,江充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刘彻耳语一番。

刘彻点点头,“去叫他进来,对了,一并把御史府的人也叫来。”

刘据看见江充步履匆匆又走了出去,料想是朝臣有事禀奏,暗暗松了口气,“父皇既有要事,那儿臣便退下了。”

“你留下,是你姨父捉了逃犯来禀奏我,你到屏风后一并听着吧。”

刘据在屏风后坐了下来,那屏风薄如蝉翼,他坐在前面,可以清除看见他的姨父公孙贺押解着一个脸上刺了字的男子走了进来。

“丞相,听说你的手下在东海找到了潜藏在山的百里奚?”

“不瞒陛下,臣是费了极大的心思才找到此人,百里奚昔日在淮南王府为卿,意图煽动淮南王谋害陛下,事情败露后又畏罪潜逃,抗旨不遵,理当诛杀。”

刘彻新继位那几年,淮南王虽远在淮南,却结交朝臣,密通书信,聚敛钱财,豢养了数万兵马。一朝事发,将罪责全部推予他最宝贝的太子头上,只说小儿无知,背恩忘义,自己一概不知。将儿子推出去斩首后,他诚然寂静了一阵子,可刘彻知道,他不会甘心就此罢手。

“当初你以流民之身在王府任事,替他们暗杀胁迫朝臣,几次险些丧命,未见富贵。后来事发,他们却毫不留情地将罪责推到你身上,致使你隐居山野十年,百里奚,你当真觉得这是你该忠心的主子么?”

百里奚低着头,并未说话,只是冷笑着哼了一声。

刘彻又道,“我听说你与淮南王太子刘迁走得极近,做过他练剑的师父,他也待你如兄如长。不止是你,刘安连自己的亲子都能毫不留情地推出去抵罪,现在姬妾如云,子孙满堂,早把刘迁丢在脑后,安王妃郁郁寡欢,英年早逝,这些你也一点都不恨?”

他看见面前的人眼中闪过一抹暗色,于是放缓了声调,“说说吧,当年的事究竟是谁主使,谁冤枉了刘迁?朝中又有谁与他至今来往密切,只要你说出来,朕可以免除你的罪过,为你加官进爵,娶妻生子。”

百里奚缓缓抬起头,在刘彻希冀的目光中却是忽而啐了他一口,继而笑了起来。

“加官进爵?当初我为快饿死的幼弟偷了一笼点心,却被官差抓捕,施以重刑。淮南王感念孝心救了我,将我招揽府中给我一口饭吃,我对王爷感恩不尽,又见你们算计来算计去,血屠王府,方知富贵之祸。

如今我孑然一身,山野之间,逍遥自在,不必如你们这般勾心斗角,骨肉相残。这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要给我?我百里奚虽出身低微,却也不做你们这些人的奴隶!”

刘彻用帕子擦了脸上唾沫,怒气渐盈,冷笑一声,“既然朕问你不愿说,那便只好叫人撬开你的嘴。朕倒要看看,你对刘安的忠心撑得过几关,今日轮值的御史呢?叫他来审。”

刘彻就这样坐着,看着张延年提着刑具走了来,他将百里奚架在了两方长凳之间,将烧得火红的烙铁拿了出来。

顷刻之间,皮肉骤然缩紧,那身古铜色的皮肤便像阳光下融化的乳酪一般,凹陷进去,青烟伴随着烤肉的脂香弥漫在空气中,直露出一片深红血肉模糊。

烫了两三个印之后,对方仍咬紧了牙不松口,接着,又上了带着倒刺的鞭子,厚重的笞板……

那人全身上下已没了一块好皮,像一摊死水静静地趴着。屏风后的刘据忍不住捂住了嘴,胃里的酸水上涌,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公孙贺听着那些刑具的可怖声音,腿也有些发软,他此刻正在想自己的儿子,有些同情又庆幸。还好自己找到了百里奚,不然受这罪的便是儿子了。

张延年面色淡定地问询着什么,等再要施加另一道刑罚时,那人终于动了动口,似乎说了什么。

张延年俯下身去,那人道,“陛下,我说与陛下听……”

张延年看向了刘彻,“陛下,他招了,不过只说给您听。”

刘彻思索了一会儿,从座上起身走了过去。百里奚支撑着身体,由张延年扶着坐了起来,他对刘彻张了张口。

刘彻并没听清,向他靠近了一些,微微低下头去。

忽而寒光一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血人立刻挣脱了束缚朝着皇帝袭去,刘彻急急后退两步,他听见江充尖利惊慌地喊叫羽林卫,屏风轰得一声倒塌,刘据惊恐地冲了出来,站到了刘彻面前。

张延年瞥见那道瘦小的身影冲来,却是一个箭步挡在了刘彻身前,百里奚不知藏在何处的匕首捅进了张延年的腹中。

刘彻愣了愣,随即扶住了张延年,还没等他拔剑张延年便迅速调整过来,将他匕首打落,重捉回控制在刘彻面前。

“张爱卿无事吧?快传太医!”

“臣不碍事,陛下没有受伤吧?”

“幸亏你眼疾手快了替朕挡了这一刀,江充,快去!”

张延年正要说话,忽然面色一变,“他口中有刀片,快拦住!”

然而话未落,一切终于是来不及,百里奚将刀片吞了下去,满口的血,说一句吐一句。

“哈哈哈哈——”

他看向了公孙贺,“公孙贺!你为你儿子捉我要我叛主,你想要我的命换你儿子的,凭什么?”

他怨毒地看着他,嗓音越发痛苦,“陛下要我说,我便告诉陛下一个秘密。”

“公孙贺,枉费你为你那蠢儿子谋划许久,却不知你夫人早就与人暗通款曲,只等陛下一死储君继位,便可一脚踢开你,和她的情郎逍遥自在……”

公孙贺脸色难看起来,伸手要掐住他,被张延年拦了下来。

“胡说八道,你给我闭嘴!”

“我胡说?你若不信,便去查查,你家夫人内院石墙地下,那槐树旁边是不是埋着一个肖似陛下的蛊偶。她和卫家人都盼着呢,盼着陛下死,她就好和太子身边的江少傅在一块儿。还想捉我赎罪?”

百里奚冷笑,一边咳血,“你们公孙家才是抄家灭族的绝顶大罪!”

他吼出最后几句话便气绝而亡,室内诡异地沉闷了许久。原本要替刘彻挡剑却未能成功的刘据站在离他三步的距离之间,浑身冷汗直冒,只因那人说出口的名字中有他的少傅江谟,还竟提到父皇驾崩,太子继位……

他几乎浑身被冰冻在了冰窖里,背后一片冷汗。

刘彻脸色阴沉,看着面前死的死伤的伤,一片狼藉,公孙贺又怒又怕,若非他在场,恐怕早已经将地上那人拉起来鞭打,可是一瞬之间,他恢复了理智,立刻跪下向他表了决心。

“方才那百里奚记恨臣捉了他施加酷刑,怀恨在心,所以出言诋毁,臣一家老小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分恶念呐陛下!臣请陛下明察,莫要听信小人之言,离间了君臣父子之情啊——”

刘彻目光在几人之间扫过,觉得有些头痛,“先退下吧。”

公孙贺还想说些什么,刘彻语气中多了几分怒气,“朕叫你们先退下。”

公孙贺只得闭了嘴,众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刘彻与清扫的宫人在内,看着宫女们低眉顺目的柔婉模样,他却想到了那个人。

百里奚怎会知晓公孙家事,巫蛊……又是巫蛊,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卫君孺不信巫术,怎么会在家中藏一个蛊偶,还大胆做成他的模样。知晓他对蛊偶愤怒之极内情的,也只有她……

太子、公孙凛、卫君孺……一箭三雕,此事获益最多的还是她。

女子巧笑倩兮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不在这里,却将他们耍得团团转,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消了她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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