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清平照旧将花房新培植的花送往长信宫。
她脚步飞快,两条胳膊已经酸得不行,不禁在心里咒骂,不就是一个破秋千架子吗?以前她没修的时候不也是放在那儿,现在好了,她一过去又成了有主了。就算整个皇宫是他的,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碰地一声,花坛碎裂在地上,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见一人训斥,“哪儿来的奴才,没长眼么,直往人身上撞,若撞坏了夫人,看你如何是好!”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隔着老远,清平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粉味,不禁打了个喷嚏。夫人,这个皇宫风头最盛的就是那位赵夫人了。
赵春芳坐在步撵上,俯视着下面跪着的人,“你是哪个宫的?”
“小人是长信宫的,为皇后搬运花木。”
赵春芳闻言神色冷了下来,长信宫那个小宫女,昨日便是她勾引皇帝,她倒要看看这女子长成什么模样。
“抬头。”
清平抬起头,看见步辇上那穿着华丽,妆容严正的女子,起初没太大反应,但后来又有些怔愣,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赵春芳看见清平的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是何清平!那个女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怎么…她竟然在宫里,她怎么会在皇后宫中?
她很快冷静下来,她既然只是一个小宫女,皇帝必然是不知道她的,可是昨日他们见过,他看见她掌心的印迹了么?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册封礼了。可是今日早朝前皇帝离去还对她和颜悦色,如果知道她欺瞒他,定然会大发雷霆。
他没有发现。她松了一口气,她得在他发现这个人之前除掉她。
“皇后宫中规矩最重,若知道你如此莽撞,定要将你赶出宫去,今日便由我好好管教了你。来人,将她拖到那儿打,先打上五十板子,打到她说不出话为止。”
赵春芳身边的宫人有些犹豫,“夫人,五十板是会出人命的。”
“怕什么?出了事有本宫担着,若是你心疼,可以替她挨啊……”
宫人不敢再说话,立刻将清平架了,取了长杖闷头打起来。
起初清平忍了几个板子,认为赵春芳会罢手,可等到挨了十三板自己再也忍不住的时候,她无论怎么求饶赵春芳都不理会她。她开始大喊大叫起来,“我是皇后身边的人,您若是打死了我,如何向皇后交代?”
“你不过是皇后宫里一个奴才,要什么交代?”
赵春芳冷然看着自己养护的手指,吩咐道,“继续打,都没吃饭吗?”
她臀上已经开始渗出血丝,而板子却越发重了起来。意识开始模糊,她张了张口,嘴唇干裂十分疼痛,她的胸腹开始觉得恶心,头晕。疼痛已经不能掩盖这种皮肉锤成一团模糊的恶心。
她觉得有些恍惚,她出生没多久克死了爹娘,人人都说她是灾星,没人登门娶亲,也没有闺中好友。她一个人守着破屋,给自己洗衣裳,给别人洗衣裳,种地、除草、砍柴,修屋,她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是一个人来。她的手比年轻后生的手还粗糙,连在池塘洗衣服都能莫名其妙被人刺杀推下水,这样一眼望到头的苦日子,让她觉得生活无望,生命无意。
可是她遇见了皇后,她带她进了皇宫,做了宫女。她才发现原来皇宫里最低等的奴才都比她原来过的好,她住着两人一间的屋子,雕花的门窗,锦缎织就的床帐,一年四季有新衣换,新鞋穿,胭脂水粉,她从来没见过。只需要种种花,除除草,搬点东西,偶尔节庆,皇后的赏赐足够她从前两年的花销,这对她来说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是她在这场梦里做了太久,这么快厄运就降临在她头上。她感到绝望,也感到愤怒。从前大家对她再有流言蜚语,也只是背后议论,疏离而不欺辱。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在不影响他们的情况下,他们允许她远离人群地活着。
可是这里不同,奴才始终是奴才,穿的光鲜亮丽,吃着美味珍馐的奴才也是奴才。奴才低人一等,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杀死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微不足道。
她恨恨地看着眼前那个高傲的女人,从她高昂的面庞中,她好像看见另一个人——巫陈,她是巫陈的那个私生女,就住在她不远处的赵春芳!原来这位赵夫人就是她!
她还记得赵春芳被巫陈的夫人上门打得牙都掉了的场面,她母亲与巫陈苟且生下她,又因病去世。巫陈不愿管她,只随意租了个宅子放她住着,每个月一点钱财打发。后来被巫陈的夫人知晓,死人是没办法从坟里刨出来了,活着的赵春芳就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她被人拽着头发,一个巴掌又一个巴掌左右开弓,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留,她痛哭流涕地求饶,哭得撕心裂肺。
可现在她金衣翠锦加身,完全忘了昔日的卑微,甚至而变本加厉地还在像她一样卑微的人头上。人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下一刻的自己完全忘记上一刻的自己,因何伤痛,因何欢乐,都如流水东去,不复回头。
她好恨,或许痛恨权力,或许痛恨卑微。
就在她失去希望之际,赵春芳的身后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男子,是昨日她见到的那个玄衣男子——皇帝。
他那双深色的眸子朝她看了过来,是昨天看见的那个宫女。赵春芳在处罚她,很显然,是她知道了他昨天与她见过面的事。她最近脾气很大,不再像刚进宫时候的畏缩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她在一点点恢复阿娇的张扬性格。
清平恳求地望向他,这一刻有些期待昨日的那一眼能在他心中留下一点迤逦的波澜。她张了张口,“陛下……”
她希望他厉声呵斥赵春芳的残忍,或是冷着面孔让宫人退下替她解围,她希望他是一个宽和的皇帝。可是美好的品德只是弱者对强者无力抵抗而生出的梦幻的希冀。
皇帝显然并不这么想。
“陛下,这宫人抱着花盆直冲到我跟前来,害得我撞了好重一下,您看,都红了。”
她将方才自己抓红的手臂给刘彻看,一边悄悄打量刘彻的脸色,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对清平有别的心思,清平和她都不算美人,但在宫里养了这么久,乍然一见,她发现原来清平比她还是要好看一些的。
刘彻一眼看出那伤根本不算什么,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和试探的谨慎目光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厌烦,他最讨厌做作的女人。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阿娇,她是陈阿娇。无论做什么,他都永远爱着她。
从前阿娇也从不将人放在眼里,碰上蠢笨的宫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端庄稳重,什么叫收敛宽和,常常将人骂得狗血喷头。至于动手,那是在他和别的女人有暧昧的时候了,那时他厌烦极了她的无理取闹。可是现在他竟然十分怀念两人剑拔弩张,一个追着一个骂的样子。
虽然还相差甚远,至少她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他并没揭穿她,而是状似关切地看了看她的手。“这宫人这般不懂规矩,是该罚,把她带去掖庭行刑吧。”
赵春芳松了一口气,同时清平听见了对自己命运的悲惨宣判,苦了一生,这短暂的人生,就此窝囊地终结。一对狗男女!她恨恨想着。
刘彻注意到那宫女投来的愤恨的目光,她竟敢瞪他!他忽而起身,从步撵旁朝清平走了过去。
反正终要死了,她怕什么?清平没有收回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刘彻,她忽而抓起地上几颗石子猛地朝那人掷了过去。
一阵灰土扬面而来,这让刘彻怒火更盛,他停在了原地,盯着她。身旁的宫人有眼色地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拿来了荆条。
“这小王八羔子,胆大包天,你还敢对陛下动手,你有几个脑袋,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
他们开始强制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在看见她右手包着的布条时不耐地啧了一声,开始拉扯那布条。“这包的什么破玩意儿,这双脏手合该剁了去。”
赵春芳的心忽然一下提了起来,她记得铜钱印是在她右手掌。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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