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情况比桑伊人想象得更加手忙脚乱,一会儿要开住宿单,一会儿要开学费单……带孩子来报名的家长大包小包,桑伊人也不敢让他们等太久,忙活了一上午,她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
中午饭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桑伊人有些吃不惯这里的口味,所以没吃几口,收好餐盘,继续回到报名点等候。
忙碌的时光往往不会给人伤春悲秋的情怀,桑伊人亦是如此。纵有堪比长江黄河的思念之情,在巨大的工作强度之下,也早就被碾成碎末。
临近报名截止时间,她再次确认好所有收据和学生上交的材料,21班里所有学生都已经来报道,除了陈映。
现下无事,桑伊人便细细查看起他的资料。
90后?
没比她小几岁啊……
还未感叹完呢,她面前忽然被一团黑影笼罩了。
桑伊人直起身子,同时抬头……
这是张无比冷漠的脸,只需一眼就可以让旁人如临寒渊。桑伊人凝神屏息,她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他过于犀利的脸部线条上。这般冰冷的面庞,却有一双极其柔丽的桃花眼,黑眉锋利似剑,与眼睛交织成就一张精美的画面,而鼻头精巧,通体挺拔,生得十分优异。
她的视线落到他浅薄的双唇上,他启口:“你是老师吗?”
略微蹩脚的普通话带有东南口岸的味道,一瞬间让桑伊人有种置身海岸的错觉。
“是。”
“你是陈映?”
桑伊人摆正姿态,顺带着撤回了流连在他脸上的目光。
“嗯。”
陈映回答。
“把体检报告给我。”
陈映把手里简陋的袋子提起来,从里面翻出一册崭新的报告,他刚去领的,还有影印留下的余温。
对方的手指颜色如玉,陈映眸色微凝,很快别开移到另一侧去。
桑伊人检查了报告结果,一切正常,然后问他:“住学校吗?”
“嗯。”
他低低应道。
她开好住宿单递给他,用手指着宿舍楼的方向:“出门左拐,一直往前走就是宿舍楼。”
陈映的一切费用都是政府负担,所以她这块不用开费用单子。
他抬手接下,浅浅地说:“嗯。”
桑伊人见他手上就一个塑料袋子,不免担忧地问:“你没带被褥吗?明天就要军训了,今晚得在学校睡。”
陈映茫然眨了几下眼睛:“我没带……”
他什么也不知道,村支书只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和一千块现金,交代他一定得来学校报道。起初他是不愿意的,在厂里一个月几千块,有吃有喝的好生快活。可偏偏县里头这些人跋山涉水找到他,非把他从厂里拉回了这里。
截止今天,他只有一个月就18岁了而已。
不,他早就成年了……同他一个姓氏那个男人登记信息时给他写错了,他今年……都快19岁了。
可村支书不吃他这套,说国家规定就是这样,他要不来就是犯法。
违背法律。
多么严重的一顶帽子。
桑伊人顿了几秒,又问:“你来的时候校门口还有卖被子的吗?”
她记得那口子有不少商贩,都是赶这几天来卖东西的。
陈映想了想,摆摆头。
他来得晚,门口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的垃圾。
桑伊人努努眉,这下可怎么办,她上哪儿去给他找被褥睡觉啊?
她旁边是20班的班主任曾少贵,一个喜欢抽烟的中年男人,短短一下午就能抽掉一盒烟。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提点说:“小桑啊,你要是弄完了就领他去附近买,赶早去,不然人家可就关门了。”
“好,”桑伊人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把桌上的资料收进包内,忙了半晌才意识到忘了给曾老师道谢,“谢谢你,曾老师。”
“没事。”
曾少贵点燃烟尾,漫不经心地摆手。
桑伊人提上包和装资料的袋子,招呼愣在一边的陈映:“陈映,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买被褥。”
陈映没说话,但还是乖乖跟在她身后。临走前,他的视角余光才扫过贴在桌腿上的21班班主任姓名和联系方式。
【桑伊人 134****2312】
桑、伊人……
初见这个名字,陈映只觉得充满了浓厚的恬静意味,他完全没料到,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会对他这一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老板,我上回可来你这块买过,都是老熟客了,便宜点……”
桑伊人故作老成地跟老板讲价,陈映立在她旁边,两只手拘束地摆在腿侧。
抱孩子的大姐面露难色:“我记得你,可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实在是没办法……”
桑伊人想他一个父母都没有的孩子能有几个钱,干脆不屈不挠,继续跟大姐磨。
心不在焉的陈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全神贯注盯着身旁这位巧舌如簧的女老师,她比他矮差不多一个头,头发扎了马尾,发丝如瀑布一般落在后背。
他扼住想要继续往下窥探的视线,最终回到她那张在白炽灯下异常白皙的脸蛋上。
大姐最终松口,答应了桑伊人提出的价位。
桑伊人喜色,连忙说:“陈映,跟大姐过去拿被褥,选个自己喜欢的花色。”
“嗯。”
陈映应道。
丝毫未见情绪波动的回答,桑伊人定睛看着他瘦削的后背,尽管被暖色灯光照耀,可浑身没有一丝同龄人的活泼气。
母亲早逝,父亲又是犯罪人员,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难免性格会跟别人不太一样吧……
桑伊人忧心忡忡地皱紧眉,作为教师她有责任帮助他,可是……她该怎么跟他交流?他太寡淡了,甚至说话时使用的字词都吝啬得很。
两人买好被褥已是晚7点,桑伊人提议就在校门口找家小店解决晚饭。
陈映没说话,只是默默提着两卷棉被跟在她身后,棉被又厚又重,他提得吃力,额头布了一层薄薄的汗。
沉默是底色,而桑伊人不甘心让它占据主导位。
学校门口一派形形色色的小吃店,扑鼻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朝桑伊人袭击而来,味蕾被轻易跳动,她扭头看向身旁的陈映:“陈映,你知道哪家好吃吗?”
突然被点名的陈映愣了几分钟才结结巴巴说:“我、我不知道,这边我不熟。”
他说完立即垂下头,黑暗藏匿他半张惶恐的脸,极速翻动的睫毛映出两片暗暗的阴影,睫羽根根分明,衬得他眉眼胜画。
“我看你是本地的,还以为你会了解一些呢。”
桑伊人温婉一笑,嘴角浮起浅浅梨涡。
要跟性格特别的孩子拉关系还真是件难事。
陈映摇摇头:“我不住县城。”
说话的间隙,桑伊人便随便挑了一家小吃店,两人走进去,在贴墙的双人并排座坐了下来。
店老板见有人进屋,忙放下手里的碗招呼他们。
桑伊人要了碗牛肉面,陈映点了个最便宜的炒饭,老板效率很高,没等他们缓过神,两碗热腾腾的食物便已上桌。
“你家不在县城,在哪儿啊?”
趁拌匀面条的时间,桑伊人又开始跟他闲聊。
深色眸光沉没于夜色,只有握筷的右手顿了顿,他咽下口中滚烫的米饭,咽喉火辣辣的,但声调依旧平淡:“青梅镇。”
“青梅镇……”桑伊人念叨着,觉得这个地名还蛮好听,“离这儿远么?”
“嗯……”陈映绵长地嗯着,神色透出几分困惑,“不是很远。”
说实话,他也不确定从县城到青梅有多远,毕竟……他离开那里,已经有好几年了。
并且他没有心思关注这样的……问题。
他放缓吃饭的动作,转头问她:“老师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她摆头,带起发尾顽皮地跳动。
“那是哪儿的?”
他不禁好奇。
“江北省。”
陈映愣了愣,脑中出现一张高楼林立的繁荣景象,江北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省份,从里到外都强了这儿不知道多少倍,他实在不明白她怎么会来这里?
他习惯沉默寡言,纵是疑惑,也不再追问。
因为这会两人的碗都已见底,话题理应戛然而止。
付钱时,陈映坚持要自己付,而桑伊人挡住他:“收着,我来,你还是把钱留着,以后要用的地方多了去。”
“我自己来吧,老师……”
陈映猜想她只是客套,所以也顺坡下马的接话。
桑伊人努了他一眼:“这多大点事,好了,我来就行,你把钱收好了。”
她说得坚决,陈映只好缩回了手,他偏头看着她,视线却被刺眼的灯光填充。
模模糊糊,如同眼前蒙了灰尘。
因是男生寝室,她不便进去,所以桑伊人只送他到宿舍楼底下。
“明天就军训了,回去收拾好就早点睡觉。”
“嗯。”
“对了,”桑伊人忽然想到什么,“没洗漱用品吧,刚刚也忘了买……”
“这个,”桑伊人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套便携洗漱用具,“给你。”
这是她上次来面试时放的,没想到现在还派上了用场。
陈映犹豫:“这……”
看出他的顾虑,桑伊人劝道:“拿着吧,总要用的。”
不由分说,她把东西塞进他微卷的手心。
陈映微缩眼瞳,不由自主握紧了手心的小塑料袋。
“谢谢。”
他低沉的声音随夜风入耳,桑伊人抬手勾起被风吹乱的刘海,笑弯了眼:“不客气。”
眼眸如同夏天的月,明亮而惊艳。
楼梯像从棉花中生长出来似的,踩在上面,陈映竟然觉得脚底软得不像话。
3-11。
室内传来打闹的声音,他定定心神,推开虚掩的门。
见有来人,正在玩闹的几个人也停了动作,其中一个有些微胖的大个男生用本地话问道:“你是这寝室的?”
“嗯。”
陈映应了他一声,顺便环顾了一周,发现还有一张空余的床位。
“我叫高威,你叫什么?”
胖个子高威是个自来熟,见了陌生人总喜欢问东问西的。
“陈映。”
他一边回答一边把被褥丢上床,下铺历来是抢手货,所以剩的是靠厕所的上铺。
陈映手脚麻利地爬上去,顶部空间有些挟制他,他只能弯着腰解开被褥上紧紧缠绕的棉粗线。
“陈映?”高威想了半晌,又朝身边的室友问,“你听过吗?”
他们地方小,同龄人相互几乎都是认得的。
“没有……”
大伙纷纷摇头。
“哎,陈映,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高威仰头,恰好看见他棱角冷厉的下颌线,宛若一条寒气凛冽的刀刃,明晃晃地压迫着他的咽喉。
“青梅中学。”
“青梅中学我可熟了,怎么没见过你……”
高威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放轻,以他完全察觉不到的程度。
“我是前几年毕业的。”
“那你现在多大?”
“18。”
“哇~!”
还只有15.6的少年们瞪大眼睛,惊叹他这般年纪。
高威清清嗓子,佯作强势说:“那个,虽然说你比我大,但这寝室不是按年纪来论资排辈的。刚刚我们已经推选了我是室长……你可别……”
“我知道了。”
深夜,不能寐。
陈映弯曲身子窝在薄毯中,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显然除了他,每个人都顺利进入梦乡。
月色正好,清朗无声。
静谧的时光是他的最爱,就算闭不上眼,也足以陈映休整精神。
只是,今夜明明望的是月亮,却不知道为何联想到不久前见到的一双眼睛。
清亮透彻,灼灼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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