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汴京初雪,旧梦微澜

汴京的第一场雪落得猝不及防。

昨日黄昏时分,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橘色的霞光,今晨推窗望去,却已是白茫茫一片。鹅毛似的雪片卷着凛冽的寒风,在巍峨的宫墙间打着旋儿,给朱甍碧瓦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琉璃瓦当上垂挂着晶莹的冰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庭前的青石板路早已被积雪掩盖,只余下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蜿蜒着通向远处的宫门。

盛明兰裹紧了身上的素色锦缎披风,领口处一圈银狐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她独自站在澄瑞亭外,望着廊下被雪打湿的朱红栏杆,那湿润的红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沉,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沧桑。

恍惚间,她竟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也是这样的雪天,只是那时的雪要小得多,细碎的雪沫子在空中飘舞,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匣子珍珠粉。那时她还是盛家不起眼的六姑娘,跟着祖母在玉清观祈福。观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她趁着祖母与观主叙话的间隙,偷偷溜到后院,恰巧遇上了齐国公府的小公爷齐衡。

记忆中的少年穿着一件月白锦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外罩一件鸦青色斗篷,手中捏着一串光泽温润的菩提子。他就站在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像是缀上了点点星辰。

“六妹妹,你也来这里赏雪?”他转过身来,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那时的齐衡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尚且带着几分稚嫩,但眉眼间的俊秀已经初现端倪。他的眼睛尤其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明兰记得自己当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低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公爷安好。”

齐衡却毫不在意她的疏离,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菩提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方才在佛前供过的,据说能保平安。六妹妹若是不嫌弃,就收下玩吧。”

他的指尖修长白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感。在触碰到她掌心的刹那,明兰感觉到一阵温热,那温度透过肌肤直抵心口,烫得她慌忙缩回手。菩提子串珠“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溅起细小的雪沫。

“对、对不起...”她慌乱地蹲下身去捡,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齐衡也俯下身来,抢先一步拾起了串珠,仔细拂去上面的雪水,又重新递到她面前:“是我唐突了,六妹妹莫怪。”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透彻。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

如今想来,那竟是他们之间最无拘无束的时刻。没有身份的悬殊,没有世俗的牵绊,只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在雪后的海棠树下,有过一段短暂而纯粹的相遇。

“盛姑娘,天寒,进去吧。”身后传来侍女丹橘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您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仔细冻着了。”

明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发僵。她拢了拢披风,转身往暖阁走。暖阁的门帘是用厚厚的锦缎做的,上面绣着喜上梅梢的图案,丹橘抢先一步为她打起帘子,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刚走到门口,明兰的脚步却顿住了。

不远处的雪地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衣料上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麒麟纹,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领口处缀着深灰色的貂毛。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显然是在这里站了有些时候了。他的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依然保持着世族公子特有的端方仪态。

正是齐衡。

他似乎也刚到不久,正望着她这边,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

多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面容更加棱角分明。眉骨比从前更加挺拔,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他的鼻梁很高,唇形薄而端正,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显得格外严肃。唯有那双眼睛,望着她时,依旧带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有欲言又止的迟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

明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急促地跳动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率先移开目光,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见过齐大人。”

这个称呼让齐衡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的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有些沙哑:“盛姑娘,别来无恙。”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明兰低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灼热得几乎要在她脸上烙下印记。

雪花依旧在下,落在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那墙不是用砖石砌成,而是由岁月、身份、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堆叠而成,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明兰注意到他披风下摆已经被雪水浸湿了一片,颜色深了许多。想必是在雪地里站了许久,连这样的小节都顾不上了。她想起从前那个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少年,心头莫名地一紧。

“齐大人也是来赏雪的吗?”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的寒暄太过生分,却又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们如今的关系。

齐衡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不过是路过,看见这澄瑞亭的雪景,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明兰耳中却重若千钧。旧事?他所说的旧事,是否也包括海棠树下那个雪后的午后?那个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记忆深处,从不轻易触碰的午后?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明兰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齐衡的眼睛,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脚步微微向前挪了半步,似乎想要为她挡住风雪,却又在意识到什么后,硬生生地停住了。

“天冷,盛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的克制几乎要满溢出来。

明兰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他。这些年的官场沉浮,显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神比从前更加深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郁。那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如今写满了内敛与沉稳。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他在朝中因为直言进谏而触怒龙颜,被罚俸半年的消息。那时她还在想,以他齐国公府小公爷的身份,本不必如此锋芒毕露。可现在看着他站在雪中的身影,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从来都是那个坚守本心的少年,即便世事变迁,他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从未改变。

“齐大人也保重。”她轻声说道,声音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

齐衡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明兰终于转身,由丹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暖阁。在掀开门帘的刹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齐衡依旧站在原地,雪花已经落满他的肩头,墨色的身影在茫茫雪地中显得格外孤寂。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酸。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让她心绪不宁的视线。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明兰解下披风,递给丹橘,自己在临窗的榻上坐下。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端起茶杯,温热的白瓷驱散了指尖的寒意。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四溢,可她却品不出滋味。方才与齐衡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一池春水。

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只是海棠树下的初见,还有后来在盛家书塾的点点滴滴。他总是不经意地坐在她斜前方的位置,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挺直的背影;他会在先生提问时,假装不经意地回头,与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他还会在她被其他姐妹为难时,恰到好处地出面解围...

那些细碎的、朦胧的情愫,像是早春的嫩芽,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现实的风霜摧折。

“姑娘,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冻着了?”丹橘关切地问道,递过一个手炉。

明兰接过手炉,抱在怀中,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雪越下越大了,远处的宫墙已经模糊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齐衡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在外久站。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站在雪中的身影,墨色锦袍,玄色大氅,肩头落满了雪,像是要在那里站成一座雕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盛家的后花园,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偷偷塞给她一本诗集,扉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她吓得赶紧把诗集藏了起来,生怕被人看见。后来那本诗集被她压在箱底,再没有翻开过。

如今想来,那些年少时的情愫,就像是雪地上的脚印,看似清晰,终究会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明兰轻轻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窗玻璃上凝结成一团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这汴京的初雪,下得真是又急又密,就像是那些猝不及防的往事,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让人无处可逃。

而那道墨色的身影,终究还是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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