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沉香木熏笼里袅袅升起青烟,那香气清雅中带着一丝甜腻,如同往事般缠绕不去。明兰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捧着越窑青瓷茶盏,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上,眼神却空洞无物。丹橘轻手轻脚地将银丝炭添进暖炉,见她这般模样,知趣地退至外间,留她独处这一室静谧。
窗外风雪声簌簌,偶尔传来枯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更衬得室内寂静得可怕。暖阁四角摆放着四季常青的盆栽,翠绿的叶片在暖意中舒展,可明兰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的羊脂玉镯,这是及笄时祖母亲手为她戴上的,温润的触感总能让她心绪稍定。可今日,就连这惯常的动作也失了效。
她眼前反复浮现齐衡那双深沉的眼。他的眼眸本是清亮的琥珀色,可昨日在澄瑞亭外相遇时,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却暗沉如墨,几乎要将她吞噬。他过得好吗?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惊得她手一颤,茶盏中的水险些泼洒出来,在裙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连忙稳住心神,暗自告诫自己不该有此一问。齐衡如今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圣上亲点的翰林院修撰,齐国公府的嫡子,婚姻大事自是备受瞩目。前些日子还听闻永昌伯爵府有意将嫡女许配于他,虽是传闻,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想到此处,明兰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心口。她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琉璃窗子望向外面。雪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将天地间都染成纯白。方才齐衡站立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片平整的雪地,那些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了无痕迹。
这样也好。她默默想着。本就是云泥之别,何必徒增烦恼。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思绪都压下去。
“姑娘,顾家二公子差人送来帖子,说是明日要在府中设赏雪宴,请姑娘务必前往。”丹橘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明兰转身,见丹橘手中捧着一张泥金帖子,样式颇为精致。她接过一看,果然是顾廷烨的笔迹,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如他本人那般张扬不羁。
“可要回绝了?”丹橘试探着问。她知自家姑娘素来不喜这等应酬,尤其是顾家二公子举办的宴席,向来宾客云集,难免遇上些不愿见的人。
明兰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帖子边缘,那上面用金粉绘着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不必,”她终是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回复来人,就说我明日定准时赴约。”
丹橘有些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应声退下。
明兰将帖子置于案上,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烫金纹样。她本可推辞不去,但方才与齐衡的偶遇,让她忽然改了主意。既然往事如影随形,不如直面以对。她盛明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度日的盛家六姑娘,如今的她,足以坦然面对任何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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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雪霁初晴,澄澈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顾府园子里的雪景布置得极雅致,几株红梅迎雪怒放,暗香浮动。假山石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好似玉雕一般。园中小径早已被下人清扫出来,撒上一层细沙,以防宾客滑倒。
明兰穿着一件藕荷色缠枝纹袄裙,外罩月白绣梅花斗篷,领口处缀着一圈柔软的银狐毛,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末端坠着几颗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由丹橘陪着,缓步走在园中小径上,不时与相熟的闺秀们点头致意。
“六妹妹今日来得倒早。”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声音温润如玉,却让明兰脊背一僵。
她缓缓转身,见齐衡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穿着一件靛蓝色直缀,领口袖边镶着银灰色狐毛,比昨日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闲适。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的眉眼依旧清俊,只是眼底带着些许青黑,似是昨夜未曾安眠。
“齐大人。”明兰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她的目光掠过他腰间佩戴的那枚青玉佩饰,那是三年前她亲手所赠的生辰礼,没想到他至今还戴着。
齐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六妹妹这身打扮,倒让我想起玉清观那日的海棠花。”
明兰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齐大人说笑了,这般寒冷的天气,哪里来的海棠。”她记得那日,玉清观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缀满枝头,他在花树下对她微笑,目光温柔得能溺死人。
“在我心里,一直开着。”齐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入明兰耳中。他的眼神专注而炙热,仿佛这园中熙攘的宾客都不存在,只剩下她一人。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话太过逾越,若是被人听去,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她抬眼飞快地扫视四周,幸而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
“齐大人慎言。”她压低声音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红绳,那是去岁上元节时,他们在灯市上猜谜赢来的彩头。她本以为他早就丢弃了,没想到……
齐衡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昨日在澄瑞亭外,我本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
明兰下意识地后退,脚跟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齐大人,你我之间,并无什么可说的。”她的声音冷了几分,试图用冷漠筑起一道墙,隔开那些不该涌动的心绪。
“是吗?”齐衡的眼神暗了暗,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那六妹妹可还记得,那年我送你的那本诗集?”
明兰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当然记得,那本被她藏在箱底的诗集,扉页上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曾经多少个夜晚,她对着那句话出神。那时她还是盛家不起眼的六姑娘,而他已是齐国公府最耀眼的嫡子。
“不记得了。”她听见自己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她的指尖在斗篷下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齐衡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六妹妹果然还是这般狠心。”他的目光掠过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眼神忽然柔软了一瞬,“可我知道,你并非真的忘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顾廷烨到了。明兰趁机道:“顾二叔来了,我该去打个招呼,失陪了。”
她转身欲走,裙裾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却被齐衡一句话定在原地。
“昨日在澄瑞亭,我并非偶然路过。”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是特意去等你的。我知道你每月的这一日,都会去那里赏梅。”
明兰的背影僵了僵,却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让她心乱如麻的地方。雪光映照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唯有唇上那抹胭脂,红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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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雪宴设在顾府最大的暖阁中,四面的窗子都换上了透明的琉璃,可以清晰地观赏园中雪景。阁内暖意融融,宾客们围坐在铺设着锦缎的桌案前,案上摆放着各色茶点。明兰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丹橘替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那件藕荷色袄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齐衡的身影。他此刻正与顾廷烨站在一株红梅下交谈,侧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清俊。顾廷烨不知说了什么,他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那笑容疏离而克制,与方才同她说话时的神情判若两人。
“六姑娘今日怎么独自坐在这里?”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明兰抬头,见是永昌伯爵府的嫡女吴月娘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位吴姑娘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身绯色织金缎袄裙,发间插着赤金嵌红宝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当。
明兰起身见礼,淡淡道:“不过是贪图清净罢了。”
吴月娘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却飘向远处的齐衡:“齐大人今日也来了呢。听说他前日在圣前答对,很得圣上赏识。”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倾慕,“这样的人物,也不知将来会娶哪家的姑娘。”
明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吴姑娘说笑了,齐大人的婚事,自有齐国公府做主。”
“说得是呢。”吴月娘轻笑一声,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明兰,“我听说齐国公夫人最近正在相看各家贵女,想必不久就会有喜讯传来了。”
明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再抬头时已是波澜不惊:“那倒是要恭喜齐大人了。”
这时,顾廷烨大步走来,朗笑道:“你们姑娘家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莫不是在议论今日的雪景?”
吴月娘连忙起身见礼,明兰也随着站起。顾廷烨的目光在明兰面上停留一瞬,笑道:“六丫头今日这身打扮倒是雅致,像是雪地里走出来的梅花仙子。”
明兰浅笑回应:“二叔过奖了。”
宴席开始后,明兰始终安静地用着膳食,偶尔与身旁的闺秀交谈几句,目光却再未看向齐衡所在的方向。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灼热得让她坐立难安。
酒过三巡,顾廷烨提议行酒令,宾客们纷纷附和。明兰本欲推辞,却碍于情面不得不参与。几轮下来,轮到齐衡接令时,他沉吟片刻,缓缓吟出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席间顿时安静了一瞬。这句诗太过深情,从他口中吟出,更是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明兰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水险些洒出。她抬眸,正对上齐衡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元若兄果然才情过人。”顾廷烨笑着打圆场,“只是这诗句未免太过伤感,不如今日这宴席的气氛。”
齐衡淡淡一笑,目光却未曾从明兰面上移开:“一时感触,让诸位见笑了。”
明兰垂下眼帘,盯着案上那盏琉璃宫灯出神。灯影摇曳,在她纤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能感觉到席间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揣测,更有吴月娘毫不掩饰的敌意。
酒令继续进行,明兰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她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由丹橘陪着往园中走去。雪后的空气清冷沁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
园角的梅林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明兰驻足在一株老梅前,伸手轻触那冰凉的花瓣。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墨色大氅轻轻披在了她肩上。
她猛然回头,齐衡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的眼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天寒地冻,六妹妹当心着凉。”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明兰想要挣脱,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齐大人请自重。”她冷声道,试图用冷漠掩饰内心的慌乱。
齐衡却轻笑一声,伸手为她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自重。”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
明兰猛地后退一步,肩上的大氅滑落在地,在雪地上铺开一片墨色。“齐衡!”她终于忍不住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怒,几分无措。
他弯腰拾起大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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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的另一侧,吴月娘站在一株梅树后,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看着远处那对视的男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方才齐衡提前离席,她就觉得不对劲,果然……
“姑娘,咱们回去吧。”身旁的丫鬟小声劝道。
吴月娘冷哼一声,转身离去,裙裾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而梅林这边,明兰与齐衡的对峙仍在继续。
“你到底想怎样?”明兰终于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齐衡上前一步,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我不想怎样,”他轻声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明兰抬眸看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若我现在去向盛家提亲,你可愿意?”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明兰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句话。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梅花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与齐衡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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