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盛府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廊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庭院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就一层细碎的花毯。
明兰穿着一身藕荷色罗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袖口镶着一圈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站在厅外招呼客人,唇角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举止端庄从容。
“王夫人这边请,祖母方才还念叨您呢。”
“赵姑娘小心台阶。”
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如春风拂过琴弦。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藏在宽袖中的手早已沁出薄汗。这几日为了祖母的寿宴,她几乎未曾好好歇息过。
就在她转身欲往厅内去时,冷不防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一股清冽的松香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
“小心。”
温润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如玉石相击。齐衡扶住她的胳膊,力道很轻,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明兰慌忙退开一步,垂首敛衽:“多谢齐大人。”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今日的齐衡穿着一身月白直裰,领口绣着银色的云纹,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几年官场历练,让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气度。
“方才看你走神,在想什么?”齐衡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明兰这才抬起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依旧如黑曜石般明亮,此刻却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注意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想来这些日子也是操劳。
“没什么,”明兰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只是想着客人快到齐了,该去禀告祖母一声。”
她今日梳着堕马髻,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廊下的海棠花枝,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齐衡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是在想……过去的事?”他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明兰心头一紧,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又藏着一丝不安,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这个神情,与多年前在书塾外等她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她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过去的事,早已忘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齐衡心上。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雪覆盖的星辰。他苦笑一声,声音低沉:“是啊,该忘的,总是要忘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今日他特意提早过来,就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这些年在官场沉浮,他见过不少名门闺秀,可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轻易搅乱他的心绪。
这时,盛长柏笑着从厅内走来,见两人相对无言,连忙打圆场:“元若,许久不见,快进来喝杯茶?祖母方才还问起你。”
齐衡点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明兰身上。今日她施了薄粉,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色,更显得肌肤胜雪。只是那双眼眸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慌。
直到被长柏拉着往里走,他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转身的刹那,他瞥见她耳垂上那对珍珠耳坠轻轻晃动,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那是他多年前送她的及笄礼。
明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微微发凉。春日的暖风拂过庭院,卷起满地落花,有几片花瓣沾在了他的肩头,又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飘落。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情愫深埋,如同深秋的落叶归于尘土。可再次见到他,心湖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如同蛰伏的春草,悄然破土而出。
记得那年春日,他们一同在书塾读书。她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溅了他一身。他非但不恼,反而笑着安慰她:“不过是一件衣裳,值得你这般懊恼?”
还有那个雨天,他在盛府后门的巷子里等她,浑身湿透却仍紧紧护着怀中的诗集:“这本诗选极好,我想着你定会喜欢。”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明兰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发间的玉簪——这是祖母前几日给她的,说是及笄时备下的,她一直舍不得戴。
“六姑娘,”小桃匆匆走来,“老太太问客人都到齐了没有。”
明兰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衣袖:“这就去回祖母。”
她迈步往厅内走去,裙裾拂过落花,带起一阵清香。厅内宾客云集,笑语喧哗,她却觉得这一切都隔着一层薄纱,模糊而不真切。
齐衡正坐在祖母下首说话,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明兰迅速别开脸,假装与身旁的如兰说话。
“六姐姐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如兰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方才齐家哥哥一直盯着你看呢。”
明兰心头一跳,强自镇定:“休要胡说。”
宴席开始后,明兰坐在女眷这一席,始终低垂着眼眸。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炽热得让她坐立难安。
酒过三巡,宾客们纷纷离席赏花。明兰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来到后院的荷花池边。池中的荷花尚未开放,碧绿的荷叶铺满了半个池面,几尾锦鲤在叶间嬉戏。
她俯身靠在栏杆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可是累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明兰猛地转身,只见齐衡不知何时站在了海棠树下。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的衣襟上,平添了几分风流。
“齐大人怎么不在前厅饮酒?”明兰福了一礼,语气疏离。
齐衡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她三尺远处停下:“看见你往这边来,担心你身子不适。”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明兰无所适从。她注意到他腰间佩戴的玉佩还是多年前那一块,墨绿色的络子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整洁如新。
“我很好,劳齐大人挂心。”她垂下眼帘,盯着池中游动的锦鲤。
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齐衡下意识地伸手,却在半空中顿住,缓缓收回。
“明兰,”他忽然唤了她的闺名,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明兰怔住了,抬眼看他。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带着她不敢深究的情意。
“齐大人说笑了,”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盛家待我极好,祖母更是疼我入骨。”
“那你呢?”齐衡追问,“你心里可曾...”
“齐大人!”明兰打断他,声音微微发颤,“今日是祖母寿辰,宾客众多,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转身欲走,却被齐衡拦住了去路。
“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些,”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可是明兰,我放不下。”
明兰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情绪,那么浓烈,那么真切,几乎要将她吞噬。
“齐大人如今身居要职,前途无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何必执着于过往?”
“那你呢?”齐衡凝视着她,“你可曾执着过?”
明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见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长柏的呼唤声:“元若!元若!”
齐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几片落花。明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春风依旧温暖,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过往,如同池中荡漾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再也无法平息。
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明兰抬手轻抚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
“六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小桃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太太正找你呢。”
明兰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这就去。”
她最后望了一眼齐衡离去的方向,海棠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那年书塾外,他们初识时的春日。
只是时光荏苒,他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然而有些情愫,却如同深埋的种子,只要一丝春风,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明兰抚了抚衣袖,转身向着喧闹的厅堂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落花上,柔软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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