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弦残阳(十)

戈壁沉默流淌,晚霞倾覆山崖。

幼瑛回去睢园的路上,便在取国城门撞见了萨珊洛,萨珊洛的身边还随着五六个西域护卫。

“县内几乎都寻过了,那郡主难不成真去沙州找谢临恩了吗?”

“她要是真去都督府找谢临恩,那得是谢临恩死了,她要过去索人命钱,你们真是把中原郡主想得太良善了。”

“你们还有闲情说笑?好不容易将她说服至沙州,若她真离了这儿,郎君得逐一问责。”萨珊洛用西域话骂了一句后,然后道。

“——那是她吗?”

已经临近下钥,夕阳余晖在券形门洞下彻底的流转殆尽,幼瑛身上的宽大旧裳沾着细细碎碎的干草,一入门就看见了萨珊洛等人。

此时天晚,睢园上客,他们还有空闲在此处吗?

幼瑛无知无觉的停顿了一些步子,打量他们焦灼面色。

萨珊洛口口声声说着郎君、郎君,他们也定都是郎君的人。

她昨日一夜未归,他们是误以为李庐月走了吗?

还是仅仅敬着护卫职责,单纯忧虑李庐月的安危?

或许乐坊有急事也未尝不可。

幼瑛牵着红棕色良驹将走出门道,与萨珊洛的目光清晰对视上,她懒懒笑了笑:“今日睢园很得空吗,你们怎在此处?若是要去县外的话,你们得赶紧些,天黑了。”

“你去了何处?”萨珊洛上前两步道。

许是有冷风穿来,将他的声音几乎是拍浪一样的拍打在幼瑛身上。

“我去了前边儿的石窟,那边画匠闻名,我想去赏赏,”她面色不变,复问,“你们是在寻我吗?”

萨珊洛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的伤一瞬,随后语气冰冷的道:“郡主殿下,你过来沙州多时,必是知晓沙州地广且人杂,行事诸多不便。往后你去何处,烦请知会我们一声,莫要惹事,也莫要给郎君添烦忧。”

幼瑛闻言,顺势点头:“我知晓了。”

“请吧。”萨珊洛摆摆手,幼瑛识趣的牵马走去他们身前,也不知那位郎君是真的器重李庐月,还是别有用意。

“郎君何时过来沙州?”幼瑛更倾向于后者,“他先前同我说好,会尽快过来,为何迟迟不来?”她迟疑了会儿,还是在留意那位郎君与李庐月之间的关系,以免日后一问三不知,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我前段时就答覆过郡主,郡主只管在睢园等着便是,睢园不会少你吃穿,”萨珊洛想也不想的回,“郎君非闲人,在长安城中岂能轻易脱身?日后勿要再问,也勿要再随意去往他处,你若想为郎君尽心尽事,就少给他徒增不快。”

待日下山头,诸多的佛庙中都传出绵长的暮鼓声,街巷两旁的店肆里有堂倌在四处吆喝与忙活。

在这片烟火中,幼瑛的目光沿着归义大街一直往西,瞧见黄土城墙背后升出一道浓烈的红烟,红烟比数丈的城楼还要高,在黑空里夺目,却也被寒风吹得四处倾倒。

李庐月先前也这般询问过萨珊洛吗?

看来她与那位郎君的关系匪浅,她是怎么回应的呢?

想到此,幼瑛便径直上马往睢园去,留下萨珊洛在身后追赶。

睢园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青石阶上的护卫起初看着幼瑛的打扮以为她是来讨要饭食的乞索儿,看见她那张脸才收起佩刀让路。

睢园的走道廊下悬着灯笼与油纸伞,灯笼下点缀墨水,写满翩然的行酒令。

幼瑛离那扇雕着花鸟的织金屏风门越近,便越能听清一阵颇为放达的琵琶声。

丝丝清亮通透的琴弦被拟出马蹄阵阵、击憾群山的气势,却在捻转间,带着缕缕不去的贫乏冷意,转瞬间又寒霜天降、剑戟直来,声声沁心。

此时是睢园客人最多之时,以往都是谢临恩呈艺,幼瑛越过那方屏风门,便见身穿红裙、头簪金钗的齐得宜端坐于高台。

“玉手何以奏乾坤,千军万马尽弦中,不愧是齐二娘阿,边塞曲子还是属她拨得最妙。”

“她已这般年纪,倾慕于她的权贵豪绅不胜数,再不济也有青年才俊,她何不思量妙计赎身,莫非真的要在这乐坊了此残生吗?”

“怕是早年经过太过红尘,才致腿脚有疾,美中不足。以色侍人终究是下乘,不如在乐坊得主子垂青,安稳浮生。”

台下看客倾听,并不纷乱的向她抛钱掷物,幼瑛待她曲毕,才在意犹未尽中抬步过去后院,杨柳树在边地春寒中更显料峭。

她想去看看雀歌的伤,却在她的厢房外看见薛泠也在。

薛泠穿着黑色布裳,伏身在窗沿,摇动着两侧缀有弹丸的木身羊皮小鼓。

“莫要难过了,郎君过两日便回来,雀歌。”薛泠的重伤未愈,面色还是没有血色得很。

雀歌的双手叠放在窗沿上,听着这左右晃出的“咚咚”声,点了两下头。

“今日阿哥便在屋外守着你,你且放心歇下,只要你唤一声阿哥,阿哥也会当即应声。”薛泠说。

雀歌摇摇头:“阿哥身上有伤,不可这样做,”她张唇,“阿兄说过雀歌已经年长很多,得要像孔明卧龙、吕望飞熊那样,除了平日想念阿兄外,其余都不足为难雀歌。”

“嗳呀,阿哥这点小伤早便好了…”薛泠摆摆手,弹丸击鼓声尤为轻快,但不多久,就忽然停滞,他的余光里真就多余出了一抹身影。

“郡主殿下。”

幼瑛前两日在他的屋外无意窥见他和谢临恩,便料想到他推李庐月下楼是缘于他们二人。

幼瑛没有追究之权,也不愿深究,她私以为他不该承受那些不合度的私刑,卫朝也存在有为亲族、为主仆、为师友复仇的风气,但唯有律法才是天下至公之器。

而如今身在此处,以言代法、以言毁法常见,他受得私刑却又是十分合度的。

“郡主殿下,奴婢致你蒙难,是奴婢之过,奴婢位十恶之首,以小人之心揣度,有幸郡主上善若水、施以援手。”薛泠的眼里覆上浓雾,默默跪身道。

幼瑛看在眼里,轻松笑笑,不求与他之间的仇怨化解:“我在僧娑洛窟刚巧采摘了些杏果,原来这杏子树已经种了这么久的时间,你在这儿刚好,便和雀歌一起尝尝吧,不过时候未到,或许有些酸涩,”她走近窗牖,将用昨日脏旧衣物裹盛着的杏子放到沿上,“我见过许多情深义深之人,值得钦佩。你往后不用跪我,我看完雀歌的伤便走,你安心留此吧。”

薛泠有些狐疑,迟迟不起身,幼瑛也未再管他,只看着雀歌额上的伤,缝着的线还是如初,伤口不见红肿,也不见渗液。

“郡主阿姐,我的头不晕、不疼。”雀歌的身子比窗沿高出半身,双手交叠枕那儿,指腹还在微微揪着衣裳,若有若无的往幼瑛脸上看。

“那便好。”幼瑛明白她的胆怯,看完后不多言的先行离开。

她走了很远,那股淡淡的墨香味还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不得不想起谢临恩,想起他那方狭小的土棺,想起他留下的墨书遗迹。

谢临恩已经走了将近三日,不知五日内能不能回来。

月华沿着大漠、沿着丝路、沿着碧瓦朱檐沉静流淌,沙州都督府舍内的铁骑如鹰隼,持窄刃厚脊的横刀值夜巡逻,盔甲的利落声响彻,震动厢房内点着的油灯。

荀庸还是身着紫袍,与在睢园时不同,他下颚上挂着的细须抖动厉害,手中攥着纸便推门而入:“你这写得都是何意?”

门框撞上墙壁,寒风一涌而入,拍灭了房内的油灯,霎时陷入黑暗,谢临恩还穿着那件早就干涸的朱红襕衫,被风急骤打在身上略感不适,危坐在案后抑声咳嗽。荀庸直冲冲过来,将那团皱巴巴的纸扔在他的面上。

纸团如尖刀山,谢临恩一手覆颈,生生止咳后喘息平覆:“那郎君要如何才能满意?”他未看一眼那团纸,抬面在珠白的月华下望向荀庸。

“你字字句句道着百官不履、道着用人不当其器、道着府县考课不严、名实不符,你究竟是在对大人诤言,还是在向圣人高堂激呈这份罪状?”荀庸重着声音斥问。

“郎君言重了,”谢临恩面色沉静,用指腹抹去唇边脏血,“君臣没有格碍,人人效其所长,奴婢不过是拣着圣人心仪的话来写。”

“你论人才之用,未当其材,是在叹自己不幸?”荀庸夺来案上洇着湿润墨迹的纸,刮擦作响,顺手撕毁,“你好端端的人不做,却偏偏要来当庭前守犬,你道朝中官员争妍取怜,你何尝不是靠着华装、涂着红粉来盼望升迁,数百名僧人皆因你丧命,你真是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漏进来的月光促狭,谢临恩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却又很快如常:“奴婢自知罪孽深重、难赎其罪,”他还是说,“圣人问科举之事,奴婢窃以为用人贵在审慎,非贪嗔痴慢之徒,无须因微小过失解职,并无其他之意。”

墨迹沾上荀庸的手,一瞬干燥,他用绢帕抹擦不净,便越来越不耐烦:“你窃以为?你怕是要借着太子的手去呈到圣人面前!”

“百姓食不果腹,而役使之人衣锦饰绣,你是意指本官乃至国公大人都是贪嗔痴慢之徒?”

谢临恩倒了盏凉茶,放在案边:“这是圣人令太子答覆的封事,奴婢并无胆量利用太子,也不含半分隐晦之意,奴婢只是遵循大人吩咐,替太子论计。干墨难拭,请郎君润水擦净吧。”

冷风穿门继涌,纸屑在厚毯上打转,荀庸径直将绢帕丢在地上:“朝堂上有哪几个人的脊梁骨是笔直的,你不也是靠着败坏其内来抚慰圣心吗?你贪、你庇,如今还有脸面指摘朝堂乃至府县的病症,还有脸面指摘我?”他复抬唇,“你凭典卖身心玷污儒家经典,可知为何洛阳纸贵?”

“郎君说得极是,”谢临恩的笑意却深,随后掩唇咳嗽,月华抖动不止,“奴婢愚钝,不知洛阳纸贵。”

“他们那边富贵地,推崇用芙蓉花汁染色,与血的颜色极像,用来题诗方好,”荀庸的鞋履踩在绢帕上,“你若心存二心,我便让你与那痴儿都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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