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有他心,拉杂催烧之。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1)
有一团团的火星子自天而降,凶猛的四处砸袭,震颤出阵阵催心挠肝的轰鸣响,凄惨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呼啸随之而来,剑戟刀枪、赤地千里,最后归寂于一场大雪。
大雪连绵的下,覆盖住了原本广阔和青葱的草原,尸横遍野、牛羊失家。
从来没有度过这般寒凉的冬天,寒气像是刺骨的剑,刺得人的眼睛中不知是流血还是流泪,整个天地都倒过来,海在天上飞,呈波浪状的倾,脚下的土地软绵绵的,根本站不稳。
“去把洒扫庭院的仆役找来,这两株柳树是什么缘故?”
“这事儿啊…昨日我看着那刁郡主用刨刀过来忙活,她说切口不大,没有往深里削,不碍事,日后由她来照料。”
“她说到底也是生长在草原,怎的性子这般像中原女子扭扭捏捏,这几株都是郎君从扬州移栽过来哄她开心用,她削便削吧,整日念着郎君过来有何用?”
“不过她这几日都没有在夜里点灯,畏黑的病症好了吗?”
“看紧些,她若是敢私自离开沙州,不论如何都要截留下来。”
天色微明,外边儿窸窸窣窣,有鞭子抽打在门框上的尖锐声,紧随而至的便是金属器物的颤动,仿佛幽长走廊中几缕又厉又寂的幽魂。
幼瑛从魇梦中惊醒,额头发热,浑身都是潮腻的虚汗,方才那倾涌的海水都仿佛一注注的灌到自己耳内,在张牙舞爪的乱吼。
这是什么梦?
那些尸山血海竟然还历历在目,仿佛亲身经历,让她心有余悸。
“谢临恩还未回来么?恐怕和以往一样凶多吉少了。”
“他供大人消遣玩味,大人留他性命,这边是郡主的厢房,还是莫要说了,赶紧过去朝训吧,莫要晚入了。”
“郡主同他好歹是夫妻,竟然如此嫌恶他,奢求贵人垂怜果然是世上最荒谬可笑之事。”
喁喁细语声远去,幼瑛的心还仿佛被悬吊在半空中颠簸,她躺身在床,抹去额头的冷汗,却觉眼睛酸涩,竟然连面颊上也有湿润的汗。
萧索的风从门窗的细缝中渗入,简直就像梦中那般白雪寂寂、大雪埋尸。
门外的人方才说谢临恩凶多吉少,他五日内真的可以回来吗?
袭铮的巫蛊之祸在两三百年后的工笔下,成了谢临恩用旁门左道构陷,称谢临恩是卫朝的“第一逆贼”。
那袭诤这般怀才不遇的人究竟知不知晓沙州损下益上的乱象;太子的储君之位在如今看来安如磐石,他的权势地位也相当稳固,反倒是谢临恩入罪多时,于他而言还会有何用处?
难不成真的只是对他今朝式微的戏谑狎弄吗?
大堂内传来了朝训的舞乐声,幼瑛起身喝尽炕桌上摆放着的茶,茶水已经凉透了,饮下后却平静了内心,消下嗡嗡耳鸣。
史书太薄也太重,根据作册人的知识、喜恶;根据时间的流转消磨;根据边疆的通讯不达;都存在有一定的局限性,还是先顾好眼前之事吧。
方才的梦魇或许和李庐月的过往有关,她得要好好记下。
今日的太阳迟迟没有从陇峦山出来,日晷上的针影又长又淡,还时而被天上飘动的云遮挡,苍蓝苍蓝的晕着,唯有庖厨内清晰的冒着腾腾热气,幼瑛盛了碗稻粥和几个芝麻饼过去雀歌的厢房。
长廊下还点着金缕灯,堂内的丝竹不歇,幼瑛轻重有序的叩了叩窗子:“雀歌,是阿姐。”
厢房内亮着昏黄油灯,雀歌已经起身,整齐穿戴好衣物,过来给幼瑛开下半边窗:“郡主阿姐。”她的手心捏着窗牖的环扣道。
幼瑛将承盘放在窗沿上:“你用过朝食了吗?”
“回郡主阿姐,康姜和傅儿阿姐过来给雀歌送了吃食,”雀歌微微侧过身子,往书案那边看,“雀歌方才用过了。”她答道。
“那无妨,”幼瑛看案上放着一副碗箸,旁边有铺展开的竹简与纸张,她端起氤氲白气的粥,将承盘往里推了推,“这些芝麻饼你便饿了吃着,吃不完也无事,阿姐晚些时候回来拿走。”
雀歌松开环扣,将手放在盘沿上:“阿姐,你要出去吗?”她想了想问道。
幼瑛吹了吹碗里的热气,不思索的答:“对,阿姐新认识了一位友人,她受伤了,阿姐想去看看她。”
雀歌咬了咬唇,一双眼睛是很明显的琥珀色:“阿姐,那你稍等片刻。”说着,她便敞开窗子往内室跑去,纤瘦的淡色身影很快就被青绿画屏遮住。
案上的纸张被萧瑟的风吹得翻动声响,幼瑛微微笑着收回目光,双肘撑在沿上喝着热粥,不多会儿,她便捧着一只灰色陶臼回来。
她隔着窗子,停身在幼瑛眼前:“郡主阿姐,这是你之前留在屋里的草药,我看你的脸受伤了,”她抿抿唇,“我学着模样舂捣好了,阿兄教过,饮水思源、结草衔环,阿姐治好了我额头上的伤,我应当要懂得报还。”
幼瑛看着陶臼里舂捣过半的琥珀,若她记得不错,这些应是用来给雀歌安神煎服的。
她这小小鞭伤,几乎已经无知无觉了,哪里还需要安神,亦或者是,她以为这是可以用来外敷的吗?
幼瑛手中捧着的稻粥温热的,她也实在是有心了。
不过,她看着雀歌的好意,却反而想起谢临恩,想到今日早晨偶然听见乐人所说的凶多吉少。
想到此,她再看着雀歌时,便不知觉的捧紧了手中的粥碗,面颊不知是笑的还是冻的,竟然觉得发酸。
“谢谢雀歌,阿姐会记得用,这些芝麻饼你捧回屋内,饿了便吃,等到晚上阿姐再来看你,”她想了想,又温声问,“你喜欢吃什么,阿姐回来买给你吃。”
雀歌面向着廊下挂着的金缕灯光,摇了摇头:“阿姐给的杏果甘甜,还未吃完。”
因为天气阴沉的,感觉外边儿的行人都少了一些,使得街道格外空寂空荡。
幼瑛仍是从马厩牵了匹马,准备先过去药肆给长楸备些方剂。
街道两旁栽种着白杨,许多老人小孩背着篓子采捡过往的马驼粪便。
“沙霾又要刮过来了,别搁这里玩闹,捡些回去烧炕取暖,不然你就自个儿回家去。”
“本以为要安宁一阵子,今年的沙霾比往常多太多回了。”
“谁教那些大人好端端的将外边儿戈壁的白杨都砍了卖了,根本抵不住沙子过来。”
归义大街的正中矗立着一座九层高的攒尖石塔,黑色描漆牌匾上苍劲刻着“魁星阁”三字,亭檐八只飞角上各挑有铜铎,铜铎“铛铛铛——”的被掀起一阵噪响。
天暗黄下来,幼瑛加紧了步伐,想趁着沙霾来之前赶去沙梁子。
旁边儿布告栏上的纸张干燥旧黄,就像是沉疴痼疾的夯土屋,被刀沙一刮就断下一层灰,被幼瑛踩到了脚下。
幼瑛停步,才看清那是一张画着人像的通缉令,墨迹被长年累月晒得已经褪色。
“站住——”
身后有道声音厉喝,随之就是阵阵袭涌而来的马蹄声,方才还在捡着马粪、驼粪的老幼慌忙让路,过去一旁开业的店肆里躲避。
从魁星阁右边的怀诚大街上旋即跑来一位女子,她长发被风沙迎面吹开,却仍是看不清她灰白的脸,身上旧衣深深浅浅的裂着一道道口子,口子周遭被晕出红色,像是裹着鲜红肉馅的饺子缝。
身后的铁蹄如同滔天大浪一般的急声拍近,她的脚上已经丢了一只鞋,脚心与冷且艰硬的地面相碰,却反而使得脚背、脚踝都割淌出血。
“最后警告你一回,给我站住——”
她顾不及回头,还是不要命的往城门跑。
“这贱口屡加训诫也不知悔改,迷途亦不知反,为了沙州安定,依律令行事,莫枉费她的初心,直接送她过去地府,了却她这牲畜残生。”
幼瑛回身看去,身穿马褂的莫高军骑马张弓,齐刷刷的射向女子,女子的后背顿时张满了一根根的长箭。
“她是太常府的长上乐户,在那儿忘了官奴婢的本分,生出不歹之心,欺上瞒下的逃来沙州郡,还肖想着逃去西域?”
以袭招为首,高骑于马上,视线高琚在那儿环视一圈周围面惧面忧的民众,最后将目光紧紧的盯在了魁星阁旁的幼瑛身上。
“近日长安魏颐贪墨成性,已被剥夺丞相一职,西市之上、问鼎刑场。男丁流放,女眷为贱,此等贱口中还有不知死活之徒,私自潜逃,至今逍遥法外。你们若是藏匿通缉令上的逃犯,亦或是其中就有潜逃的贱户,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们最好当心些,莫要让我逮着了。王侯将相,蔑视王法,按律当诛,”袭招的颈上还留着未愈的刀伤,一字一句咬得阴戾,“何况尔等贱民。”
远处已经有沙柱逐近,粗沙都涌到了天上,压得整片天乌沉沉的,原本空旷的街道也变得狭窄狭小,周遭空气凝结,供奉文星的青石塔前淌着一滩流动的血。
幼瑛与她那双眼睛对望,袭招收弓回身:“将这贱口丢去山里喂豺狼,不畏死活便轮不到好下场。”
(1)汉·佚名《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催烧之。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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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弦残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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