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国丧(一)

翌日清晨,崇文帝的使者带着旨意到来了东宫,慕容姮和北宫璩先前用过食物后正在一处默然无言。

这道及时的旨意正好解救北宫璩的不安。

崇文帝的旨意翻来覆去无非那些意思:自己很不幸,国家也很不幸,慕容懿是好儿子,北宫璩是好儿媳,要重重厚赏北宫璩。

跟着旨意一起抬来的还有无数的厚赏。

慕容姮随跪在北宫璩身侧,看她只是安静地跪听旨意,便自忖这道旨意快要结束之时,借着广袖的遮掩悄悄伸出手用力捏了一把北宫璩腰侧。

北宫璩果然吃痛,听得慕容姮抽泣之声,一时反应过来,便顺着这阵痛意让自己哭出来。直到传旨的那黄门使者旨意都念完了,劝她不要哀毁过度,北宫璩才在慕容姮搀扶之下接旨起身。

那黄门又对慕容姮行礼,转达崇文帝的话,“公主殿下,陛下旨意让您这几日不必进宫请安,只管陪着皇太子妃殿下就是,之后先太子的丧仪还要您帮衬着皇太子妃殿下。”

慕容懿作为储君,其丧礼便是国丧,自有太常和少府等一干官员按国家旧例操办。

崇文帝此道旨意,无非是仍然在表示自己哀痛之态罢了,慕容姮也不必真的帮着什么。

“孤知道了。”慕容姮答复。

黄门回宫复旨,崇文帝正在宫中对几个亲信大臣大发雷霆之怒,因廷尉府一夜之间雷厉风行下狱众多和慕容钊私下来往过密的官员,而怒斥国家不幸,一堆乱党!

左仆射李斟受着崇文帝怒火,却仍然火上浇油,“臣启陛下,据廷尉府所奏,渤海郡公北宫慎亦是鲁王一党,二人私下来往过密,书信俱在,然廷尉不敢擅动,以其身份特殊。”

崇文帝怒极反笑,“特殊?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学人家狡兔三窟!没得侮辱了他女儿的颜面!”

此刻见黄门进殿复旨,陈述东宫情状,一时又悲从心来,哭号慕容懿。

几个大臣连忙哀声请他保重身体。

崇文帝心绪平复,沉声吩咐,“念在皇太子妃的份上,罪止北宫慎一人,北宫氏余者不问。”

李斟跪地领命。

****

东宫之内,太常卿卢承道已经带着一干官员和众多丧礼物什抵达。

因慕容氏为猃狁三部之一,龙兴于燕州,趁中原板荡之际,大肆招抚北逃流民,吸纳人才,并仿照中原设立官制,加之东征西讨,故而强盛至今,天下三分有其一。

所以慕容氏的代国虽然也是尊儒重道,却仍然有猃狁部族之风,女子地位相较中原为高,于男女大防上亦非十分严格。

卢承道虽是外臣,亦可面见北宫璩,同她商谈丧礼之事。

北宫璩自接旨时被慕容姮捏了那一下腰过后,心里羞窘又感激。但因在慕容姮面前总是局促,除了照常开口道谢以外也没有其他谢她的方法。

自被侍女叫醒之后便熬到现在,北宫璩只感脑中渐渐昏沉,故而接旨时才忘了要做出哀伤姿态。

但慕容姮那一掐却掐得她今天整日都能清醒了。

卢承道见北宫璩几次看向慕容姮,便停下话头,诚恳道:“先太子丧礼之事,交于臣等即可,国丧规制繁冗,实非朝夕可竟。二位殿下可趁现在稍作休息,待先太子梓宫奉迎至东宫,国丧才算真正开始。”

慕容姮神色疲乏,却微微摇头,“大兄骤去,我岂敢自惜?”

北宫璩亦跟着她表态,“未亡人蒙此忧患,不敢稍离先夫。”

见她们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卢承道亦不再言,又挑着重要的东西说了一些,便起身告辞。

慕容姮见他离去,反倒偏头看向北宫璩,语气轻柔下来,“阿嫂且去休息,我守在这里便足够了。”

北宫璩决定拒绝她,正要开口,却听慕容姮继续说下去,“若是再有今早的事,届时便是无数双眼睛看着,我只恐不能次次及时相助阿嫂。”

听见昭阳公主亲口提起早上掐自己腰的事,北宫璩一时语塞。但见慕容姮面色平静,又觉得自己心内的羞窘实在太过大惊小怪。

她想一想便不再坚持,起身和慕容姮致意离去。

慕容姮见她走了,自己也闭目休息起来。

国丧最是热闹。

****

慕容懿的梓宫在午间时被迎入已装扮一新的东宫,东宫哭声震天。

慕容姮早已叫起北宫璩各自换好孝服。

北宫璩作为慕容懿正妻,服的是斩衰重孝,在慕容懿灵前依照太常安排好的流程迎灵举哀。

她回忆着从小到大发生过的伤心事,面色戚哀,啜泣着照着太常安排行动。

下午群臣集齐东宫哭灵,不久以后又是崇文帝带着两位公主亲临抚棺大哭几次气绝,被群臣劝下方止。

白日人声鼎沸,夜间却清静许多。因慕容懿膝下无一子半女,崇文帝又极为体恤皇太子妃恐她哀毁过度,故而命昭阳公主、新平公主、昌黎公主三位公主为兄守灵。

因三位公主都尚未出降,还是在室女,太常卿卢承道也便从此变通,体恤崇文帝爱子爱媳之心,让三位公主为兄守灵。

昌黎公主慕容姒年纪最小,又在丧礼待了一整个下午,早已熬不住困,和两位姐姐道了歉便自去休息了。

灵堂内便只剩新平公主和昭阳公主两人对坐,新平公主慕容妫盯着对面的长姐,很有些兴趣地率先开口:“阿姐开心吗?我记得小时候他并没有少欺负你,便是长大了,他也甚少对你有好脸色,先前还听说他和阿耶商量让你出降魏州那个卢秉俭,如今却是自己躺在棺材里了。”

慕容姮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话里的挑衅,只说:“大兄已去,何必多说。”

慕容妫看着长姐脸上的倦色开口:“就是人死了,才能随便说。”

“阿姐,”慕容妫又叫了慕容姮一声,微眯着眼睛打量她,“你穿这身孝服真好看。”

慕容妫朝前一些,看着慕容姮在齐衰孝服之下这一副过分沉静内敛的样子。她的长姐从来是遍身绫罗的,鲜少穿这么粗陋的衣服,只是这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是把她那颗野心更加包裹住了。

慕容姮回敬她:“若是你死了,我也要为你这么穿一次的。”

慕容妫却笑了起来,说:“你看你只把阿姒当妹妹,对她你就不会这么说,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

“我也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何必介怀。”慕容姮见灵前白烛将尽,自己起身拿了一根新的白烛续上,借着原本的烛火点燃这根白烛,额前被烛光投下一小片阴影。

慕容妫只在一旁看着,随后伸手笼到那一团烛光之上,手掌停驻在半空中,“他们都死了,阿姐以为慕容氏的江山社稷该怎么办?”

慕容姮答:“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慕容妫说:“如果我就是要操心呢?阿姐一直在这里陪阿嫂,不知道整个京都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了,今日百官哭灵,岂不见少了许多面孔?”

慕容姮当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然而时机还没有到那一刻。

“国事自有阿耶处置,不可妄谈。”慕容姮摆出一副长姐的模样。

“那我不说了,阿姐不要嫌我,也疼疼我,我现在和阿姒一样睡觉去了。”慕容妫收回白烛上悬停的手。

慕容姮朝她颔首,面容在烛光晃动中有些模糊,“你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

慕容妫从善如流地走了。

片刻以后慕容姮看向外侧,她轻声道,“出来吧。”

殿外巨柱的幽深阴影中很快走出一个人,北宫璩向慕容姮越走越近,她还穿着白天那身斩衰重孝,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一下子伸手抓住慕容姮的衣袖,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还未开口已经落泪,身体亦颤抖起来。

慕容姮见北宫璩如此,便索性自己朝前一些,将北宫璩抱入怀中,感受到她极度的不安。

“……求公主救救我父亲……”北宫璩在她怀中,霎时间情绪崩溃起来。

今日百官哭灵,北宫璩并未见到父亲北宫慎前来,心里已是紧张非常,晚间渤海郡公府的消息终于被一个仆人传进东宫。北宫璩这才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父亲果然被鲁王谋逆牵连,现已进了廷尉府被羁押,随时可能没命。

她自知自己并无那个能耐求得崇文帝放人,否则连自己这一点慕容懿遗孀的身份崇文帝都不会留情面了。

能在崇文帝面前有这个分量的人,北宫璩只能想到慕容姮。虽然自知慕容姮和自己没有这样深的交情,但想起慕容姮先前允诺对自己要做的事义不容辞,北宫璩还是鼓起勇气前来和她求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慕容姮便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慕容姮环抱着北宫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先前和慕容妫交谈时那副难以接近的模样已经消失。

她温柔地说着话,几乎像是在诱哄。

“阿嫂勿哭,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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