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国丧(二)

夜风大作,门牖紧闭。

慕容姮牵着六神无主的北宫璩来到西堂。

慕容懿活着时,她几乎从未踏足东宫。只因东宫正殿仿太极殿格局,故而参照太极殿,慕容懿梓宫既停灵于东堂,她便自然地能找到西堂来夜谈。

东宫的西堂陈设极为素雅,慕容姮逡巡一圈,确定再无黄雀在后的事以后便来到榻上,撩衣跪坐。

她的声音在外面大作的夜风中显出一种别样的安定感,“阿嫂若信我,则请安心,渤海郡公虽有罪愆,但不会有性命之危。”

她说得十分自然,北宫璩只好焦急地追问,“这是为什么?”

人已经在廷尉府,随时可能没命了,为什么昭阳公主却能够直接断言?

莫非不愿为她奔走相救父亲担忧触怒崇文帝,所以如此敷衍?

慕容姮十分有耐心,仿佛在讲解诗书一般,说:“一则,鲁王谋逆一案朝廷尚未最终定论,涉案官员虽羁押在廷尉府,但大多未最终定其罪,渤海郡公也是如此。若以我对阿耶的了解,既已在盛怒当中杀过一批人,那么剩下的人就并非是罪大恶极的必死之人,所以渤海郡公仍有转机。”

“二则,鲁王为首恶,其家眷尚且尚未受戮,更何况渤海郡公为大兄岳丈,虽行为不妥,到底因大兄之故,能稍得见谅。”

“我知道阿嫂希望我去求阿耶放出渤海郡公,但若我真这样做,渤海郡公便再无转机。阿耶只以为我和你违逆父意,甚至妄谋朝政,天威之下,亦是无父女的。”

话说到最后十分隐晦地表示了自己的处境并不如北宫璩所想象的好。

北宫璩听着这一番言论,沉默好一会才开口,“公主的意思是,我什么也不必做吗?”

到底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慕容姮诚恳道:“而今大兄丧仪当中,阿嫂不就做得很好吗?若是为渤海郡公之故,我想阿嫂不妨更尽心尽力一些,让阿耶见一见阿嫂对大兄的情意,如此或可反过来荫蔽渤海郡公。”

荫蔽之事,向来是子受父荫。

然而反过来也是一个法子。

北宫璩绞尽脑汁地想着,心神已经有些镇静,看一眼慕容姮,有些犹豫地想要开口。

但慕容姮似乎看穿了她要说的话,温柔地否定,“阿嫂不能学阿耶今日哭晕过去,阿耶今日已如此,再有晕厥的人,便是故意效仿了。”

同样的招数崇文帝已用了,北宫璩若再用,岂非下崇文帝的面子。

况且此刻也有其他不想北宫慎死的人。

慕容姮心知肚明,现下虽然人人为慕容懿服丧举哀,但众人心中最关心的无非还是皇位的归属,新君的人选。

崇文帝这个年纪,已经不能指望了。

若立宗室过继给崇文帝,那么那宗室自己有父有母的,就算名义上成了崇文帝的儿子,等崇文帝一死,究竟谁是父母怕是不好说了,如此一来朝廷格局就要发生变动,被新君父族和母族插手。

这岂是那些盼着辅佐幼主的朝臣乐意见到的。

既然如此,为了能够欺负孤儿寡母,朝臣们当中必然是有人希望崇文帝立孙的。

这样一来相比立子最大的好处,便是崇文帝死后,皇室还能有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作为长辈压着新君,使新君父族和母族无法仗着生身父母的身份插手朝局。

而往后若是新君悖逆不乖乖听话,亦可名正言顺请皇太后诏书废帝另立。

而若这位皇太后容易控制,这部分朝臣们又岂会不乐意扶持这么一个大傀儡带着小傀儡上台呢?为此在北宫慎之事上提前送一个人情并无不可。

慕容姮所为,也正是为此!

北宫璩愚笨,所行所想她几乎一眼便能看穿,并心中惊讶她如何能活到现在的。

可北宫璩却有着一个最大的优点——她是慕容懿的正妻,甚至原本还会成为皇后与皇太后。

如今慕容懿死了,北宫璩便失去了这样晋升的机会,身份尴尬。可若过继皇孙为慕容懿之子,她便可凭慕容懿正妻身份成为皇孙嫡母,来日的皇太后。

朝臣想的是学伊、霍,大权在握辅佐幼帝。

慕容姮想的是奉母后临朝的名义把北宫璩推成傀儡,而由自己自摄朝政,大权在握。

在朝臣辅政,权归臣下面前,后族与慕容氏宗室就有了站到一起的立场。

况且她又是北宫璩的小姑子,仗着这一身份能近水楼台获得北宫璩的信任。

慕容姮此刻只恨从前未早及时和北宫璩交好,否则以这一天下来的观察而言,北宫璩容易依赖他人,极好控制。

然而她仍然有着表现的机会,也有着足够的耐心。

慕容姮神色温和,脸上一片诚恳地提出自己的建议,说:“阿嫂不必焦急,此事不能刻意,若以我看来,不如待大兄将要出殡发引之时,阿嫂恰好因悲恸操劳而病倒,再强撑病体继续参与丧礼。如此一来,名声是很好的。阿耶想必也会看在阿嫂的份上宽宥渤海郡公。”

崇文帝究竟想不想杀北宫慎,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这场宫变之后他的圣誉如何。

二子相争而死,崇文帝是罪魁祸首。纵然他最后必会给出慕容钊天生悖逆奸邪蒙蔽圣听的论断,世人和朝臣却都不是没有心智。

慕容懿和慕容钊相争近五年,这五年间的大事小事都在打着崇文帝的脸。

他将一个本无缘那个位置的儿子捧到空前的高度来制衡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儿子,慕容懿和慕容钊便只好亲兄弟明算账了,只是这代价大得崇文帝后悔不迭。

如今有北宫慎这么一个和慕容懿与慕容钊都有关系的人,不论怎么处理,都有些不大合适,会被人借机议论。

崇文帝既然不肯发罪己诏,又已到晚年,自然无比在乎此刻时议和自己身后名声。

北宫慎那条命不重要,会牵连出怎么样的结果才是重要的。

慕容姮敛襟,和面前深思不安的北宫璩共向跪坐。她这样敛襟的动作终于使北宫璩从今夜的不安和深思中离开。

昭阳公主每每给她行礼,北宫璩心中总是有些慌张。

好像对方天生的尊贵压折了她。

北宫璩慌忙坐直些身体,同样敛襟以对慕容姮,感激地开口,“我知道了,我就照公主所说的做。公主今日如此帮我,我心里感激不尽。”

慕容姮笑着摇头,说:“我不要阿嫂的感激。”

只要你当我的傀儡。

她面带追忆地说下去:“不瞒阿嫂,大兄素日待我,我们兄妹之情是非同一般的。只是他成婚以后,我纵是妹妹也该避嫌故而并不常来东宫。他如今离世,忆及往昔,我心里悲痛。我虽然不敏,也是知道长嫂如母的道理,总想着能代大兄多多照顾阿嫂,以全我们兄妹一场的缘分。”

慕容妫起初和她说那些涉及往昔的话时,北宫璩尚未到来,慕容姮并不怕露馅,况且她如今已能轻易看透北宫璩这个人。

北宫璩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有些动容又有些惭愧,还有些微妙的情绪。

虽然她知道她和昭阳公主是姑嫂的身份,慕容懿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可是现下昭阳公主如此直接说出帮助自己是因为顾念和慕容懿的兄妹之情,把她这个人排除在他们兄妹之外,便使她觉得自己和昭阳公主好不容易熟了一些却又远了起来。

况且她比昭阳公主尚小一岁,听到她那句“长嫂如母”的话,心里感觉怪极了。

昭阳公主难道以后要把她当母亲供养起来?

北宫璩驱散脑中这奇特的念头,望着面前昭阳公主艳丽灼灼而年轻的面孔,鼓足勇气开口,“我心里感念公主关怀,日后公主若有需要我,我也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姮握住她的手,手上的热意便这样相贴着传过去,低头掩去眸中情绪,只轻声道,“我知道了。”

****

又过了半月,慕容懿仍然停灵在东堂。因猃狁部族之风向来不崇尚停灵太久,更强调薄葬积福。

故而慕容懿只在东宫停灵一月,便要发引出葬归入崇文帝的万年吉地陪葬。

崇文帝这半月之间辍朝哀悼,鬓发白了一半,更亲自定了慕容懿的谥号,并亲书慕容懿祭文,一时传为佳话。

而北宫慎的确如慕容姮所料无性命之忧,除了左仆射李斟请过旨意对鲁王一党处以极刑却被驳回以外,一时之间鲁王谋逆逼宫的巨大风暴似乎也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谁都知道不是这样。

新君何在?

****

东堂之内,这一日百官照例吊唁。

北宫璩站在灵前主位,受着陆续前来百官的礼,慕容姮则带着昌黎公主慕容姒准备离去用些饮食。

左仆射李斟吊唁完毕,见昭阳公主正好在灵堂,便信步走了过去,行了个揖礼,“臣参见两位公主殿下。”

慕容姮听见李斟的声音,便停了下来,略微颔首。慕容姒则很有礼貌地回答:“左仆射安好。”

“谢昌黎公主殿下挂念。”李斟说,“国丧之中,为臣子的无谓好与不好,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慕容姒听的似懂非懂,“阿耶常夸奖左仆射呢。”

李斟低头,“陛下谬赞。”

慕容姮打断他们,“好了,阿姒,你便跟着我府上的食官去吧。”

慕容姒很听长姐的话,见昭阳公主府的食官就在不远处,按捺心中饥饿又和李斟辞别。

见慕容姒被食官带走,慕容姮方看向李斟,“左仆射有话同孤说。”

李斟便抬头看向她,说:“臣有一件事,不能决断,要请殿下指教臣。”

慕容姮来了兴趣,“只恐孤资质浅陋,亦是不能决断。”

“殿下过谦。”李斟微微笑了一下,“臣所不能决断者,乃是几位宗藩的事。长乐王、始平王、北海王等诸位藩王不日即将抵达京都吊唁先太子,大鸿胪同臣商议接待之事,臣以为非常之时不可怠慢,他却和臣起了争执。臣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今日正好见殿下在此,便请殿下指教。”

慕容姮把球踢回去,“这几位藩王离京都较近,此次既特奉皇命前来吊唁,便依皇命而行便是。”

李斟说:“圣谕未载,是以不明。”

慕容姮不耐烦李斟这话里话外绕来绕去的样子,只敷衍道:“那就请旨便是。”

“臣并非不敢请旨。”李斟语气平稳,“只是臣顾及黎庶苍生,自知艰难之时,更当勠力,请旨并不似殿下所说如此轻易。”

李斟已经算是指着慕容姮的鼻子在骂了,慕容姮却明白李斟是真的急了。

本来国丧是从没有让在外的藩王入京吊唁的先例的,且不说慕容氏屡屡同室操戈,崇文帝更是极为忌惮宗室藩王,既不给军权也不给政权,只让他们在封地受赋税供养终老。

所以崇文帝特意点了这几位藩王进京便显得很有几分别的意思了。但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除了崇文帝以外没有人能打包票。

李斟这个崇文帝倚重的大臣也不例外。

慕容姮自然也不知道的,却装作有所了解的样子,说:“勠力同心的事,难道不是我慕容氏的家事吗?”

李斟答道,“天家无私事。”

慕容姮正要再刺他几句,却听见一阵嘈杂动静远远传来,那阵声音越来越靠近东宫,听起来简直大逆不道。

李斟蹙眉,“何人敢在东宫之前如此纵马?”

慕容姮听见一阵悲怆的哭声,她便心领神会,“自然是有人敢的。”

马蹄近前落下,慕容姮才看清是长乐王的车队。长乐王本人穿着孝服,从马上翻身倒下哭号径直奔入东宫越过人群,竟连一侧慕容姮和李斟都未曾注意。

李斟松了眉头,自知这是不能成事的了。

慕容姮则顺着长乐王行进的方向看见他奔入灵堂跪倒痛哭,一旁的北宫璩被这罕见的奔丧所惊吓,神色颇有些惶惶。

慕容姮便准备也进灵堂去陪陪她,直接就将李斟抛在一边,道声“失陪。”

刚到灵堂边,慕容姮尚未及入内,便见百官注目的长乐王哭着哭着忽然一口血喷出,随后倒地昏死过去,成为继崇文帝之后又一个如此行事的人。

国丧终于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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