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深巷深深,周遭一片静寂。

乌月见两人都没笑,误以为自己说笑过头,迟疑道:“决明子——听起来不是怪可爱的?怎地都一脸严肃?”

沈赤瞧他一眼,底子都叫人看光了还在这儿夸人家可爱。

“不是妖,也不是捉妖人,”他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对决明道,“天生的?”

“嗯。”决明抱着水壶,在两双视线的拷问下小声坦白道,“我能分辨出妖精,一眼便能看出本体。但是... ...师父不许我同别人讲,庙中的其他人也都视我为怪物... ...”

乌月哪还有心思说笑,指着自己鼻子问:“所以你能看出我的本体?那你说说?”

决明抬头望向他:“你是一棵参天大树。”

乌月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什么树?”

决明摇摇头:“若是我学问渊博,或许能知晓。”

乌月将他从头看到脚,一个脑袋两条腿儿,看不出稀奇,他问:“你爹娘有这本事么?”

“我没爹没娘,是师父在园圃里捡到我的,将我带回庙中抚养长大。”

“那这,那这不是更可疑了么?指不定你爹或你娘是妖,旷世奇缘生下你这个半妖?”

决明显然被问住了,指尖摸在壶底上轻轻抠来抠去,他嘟囔:“我其实... ...也这样猜想过... ...”

沈赤催他再喝点水,又从锦囊中拿出一块荷叶发糕,展开荷叶,雪白的发糕松松软软裹着清香,他递给决明:“小口吃。”

说着又掏出一个扔给乌月,随后笑叹一声:“看来我们救了个不得了的家伙。”

不得了的家伙被要求坦白从宽,不然就此别过,将他扔去哪家药铺门口后江湖再也不见。

决明急得差些噎住,风狸还来添乱,嗅着鼻尖也想讨一口,决明就给它掰了一小块让它捧着慢慢吃。

“我十岁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师父第一次带我们去山中砍柴捡树枝,以备冬天烧火。我捡了好多,装了满满一筐,太重了我背不动,走得很慢,走在队伍最后面。当我听见喊救命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累出了幻觉。我便站在原地往四周看,周围除了我们一行人,什么也没有。”

“可等我喘口气的功夫,我又听见‘救命’,喊得分外可怜,声音不大,也分不出男女,像只小鸡仔儿啾啾叫。我连忙叫住他们,我说你们听见了吗?有谁在喊救命,让我们救救他。”

“大家都停下来仔细听,师父还站到我身旁来听,可是他们谁都听不见,只有我还能听到他在叫好疼。于是我放下背篓,一边问你在哪儿啊一边循声找他。最后,我搬开了一块石头,石头下面有一棵被压折的小草。”

一块发糕分了一半给风狸,决明把荷叶卷起来,继续道:“我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树枝支撑住它,问它这样好些吗?大家有的笑话我,有的害怕我。回到寺庙后师父便将我叫去谈心,告诉我这世间辽阔,我从未踏出的这方庙宇不过是山中一粒沙石,林中一片树叶而已。而万物生灵,除了人,还有一种比人更加受天地恩泽的生命,就是妖。”

乌月叹惋:“可惜是个和尚,要是个教书先生该多好!”

决明抿着唇,怀念起他的师父:“师父没有追问我为何可以听见小草喊叫,只叮嘱我务必将这本事藏在心里,切莫叫他人知晓,否则也要被当成妖怪的,轻则人人避之,重则人人杀之。那时我还不懂,我悄悄去问过那棵小草,它也不懂,它说它妖力微弱,还不会跑,更不会化形,最害怕的就是山上又滚下石头来将自己压住,挨不到春天它这条小命就会奔赴黄泉,堕入轮回了。”

沈赤垂下眸。

他知道为何。因为弱肉强食,人比妖弱,便会生出恐惧,胆小的要逃跑,胆大的想要屠之,皆为求安稳;也因心生嫉妒,妖比人强,人便会生出贪婪,无论胆大与否,都妄想取之力量,为己所用。

一方小院儿陷入短暂的寂静,各怀心事。

想必多年过去,在寺庙里就受尽排挤的决明也早已明白了当初的不懂。

风狸还未吃饱,两爪抱住荷叶嚼得腮帮子鼓起,吃得颇香。

乌月弯唇一笑,问:“后来呢?”

“后来,庙里来了一个祈福的人。我们的寺庙更像孤儿庙,修在半山腰,山路荒废,人烟稀少,大家都是师父捡回来养大的。白日耕田,傍晚诵经,庙中来来回回就是我们几个,直到那个祈福的人来烧香。他跪在蒲团上许愿,我们全都偷偷看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那样衣炔飘飘的人。可等我再眨眼,竟发现他化身成一只鸟雀。我吓了一跳,赶紧揉揉眼睛,他便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沈赤听得有趣:“你们寺庙在何处?”

“出了罗罗村还要走好远,是个山野破庙,师父当年也是流浪至此的,见无人打扫,便住下了。”

沈赤微微点头,又问:“你去确认了么?跟那只鸟。”

“嗯,去了。”决明眼中有遗憾,“我追他到庙外,他听了我的问话也不答,从手心里变出一片蓝色的羽毛送给我。可惜... ...弄丢了... ...”

乌月跳下院墙,一边将荷叶喂给风狸,一边展开手心放在决明面前:“看着。”

说罢,一枝细细的树梢从乌月手心长出,梢上开满火红渐染橘黄的叶片,他道:“秋末冬初的乌桕叶,漂亮吗?”

沈赤轻笑,决明便在这笑声里拿起树枝,由衷道:“漂亮。”

乌月很满意,又一把夺回手里,将它毫不客气地别到决明耳畔,草窝配俏枝,他问:“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是人还是树?”

“是人。”决明摸索着想把树枝拿下来,奈何头发太乱,挂住了,他又担心弄掉叶片,半点都不敢使劲儿,“我已经可以随心控制自己了。”

沈赤前来搭手,帮他把缠上去的头发一缕缕解开,再将树枝还给他:“知道么,我们有时路上饿肚子,乌月便会将自己剥皮再拿去药铺兜售,他爱吃包子,换了钱就去买包子饱口福。”

“剥皮?”决明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乌桕树皮可入药,是吗?”

不待沈赤肯定,乌月就打岔道:“胡说八道。你那锦囊里有一箱子,金光银光全是宝贝,没见你用。我没嫌弃你抠巴嗖嗖就算了,你反倒编排我剥皮!”

决明听得笑起来,一边开心一边转动树梢,叶片颤动发出簌簌轻响,风狸吃饱了慵懒,伸出前爪扑着玩儿。

明明流浪许久,昨夜惨遭殴打,今早还从医馆里出逃,逃至这样一个只有他们三人才知晓的地方,或许稍晚时候,全县全村儿都会贴上追捕令,两人两妖,捉拿重赏。

一切听起来这样糟糕,可眼下,决明却发自内心地感觉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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