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空地此时也被占满。
乌月挥挥手,按照沈赤的个头为标准直接扔出一张大木板,平铺着放不下,须得斜靠在墙边,一旁还有四条床腿儿散在地上。
沈赤从锦囊中拿出锤头和铁钉,对决明道:“屋里小,晚上要将就一下同我睡一张床。”
决明听了连连摆手:“不不、不将就。”
随后又看向躺在屋檐上翘脚的乌月:“那乌月睡哪里?”
“他无妨,他随意附在哪棵树上就行。”
“啊,好神奇。”决明赞叹,“妖真的好神奇。”
叮咣的声音响起,吵到了小憩的风狸,金色的眸子一睁开就瞧见起起落落的铁锤,登时吓得皮毛全炸,跳起来窜到决明的脑袋上对着沈赤龇牙咧嘴。
“不怕不怕,”决明抬手想抓住它,吃过那颗药丸,好用得很,胳膊举过头顶都没有太痛,他定着身不敢动,哄道,“不是坏人,你仔细看,是你的救命恩人。”
沈赤还握着榔头,闻言笑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昨晚... ...”决明语气稍顿,略有羞涩道,“其实昨晚,我并不是去你药铺乞讨的... ...我是... ...我从进了村里便总听人说起沈医馆,我想碰碰运气,或许你们铺子缺一个打杂的... ...”
阳光把晌午晒得懒洋洋,乌月沐浴清风打起瞌睡,一只耳朵半醒着,听檐下两人慢悠悠地聊天。
“今年雨水不断,地里收成甚微,算上我和师父,庙中当时一共有十二张嘴要吃饭。”决明抱着安静下来的风狸轻轻荡起秋千,要说清昨晚,便要从寺庙的变故说起,沈赤也放轻了动作,听他娓娓道来。
“时至夏夜,那晚电闪雷鸣,风把我床边的窗户吹破,大雨潲进来,我爬起身朝外看,看见两个身影闯进雨里,于是赶忙去找师父。可是师父却说由他们去吧,人各有命,都是造化。第二日,我发现我们中的一对兄妹不见了,他们才十三岁。”
沈赤问:“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刚满十九。”
乌月突然插话,话中似有打趣:“那你猜猜沈赤今年有几岁?”
决明抿唇,秋千也不荡了,望着沈赤被夜行衣和高马尾衬得愈发潇洒卓绝的模样,想猜二十整,又犹豫他一身精湛的医术离不开经年积淀,遂估摸道:“二十又... ...五?”
乌月吃吃地笑起来,也不说对与不对,只留决明深感自惭形秽,自己来年也二十了,要啥没啥,瘦弱得跟棵小毛毛草一样。
沈赤似是看透他,宽慰道:“庙中吃得不好,难免挨饿。”
决明顺梯子往下滑:“嗯,总挨饿。”
乌月笑得垂下一只手来回晃,又被沈赤使唤帮忙搬床,床腿已经钉好了,就等铺上褥子。
再做一张桌子,索性闲着,一并把水桶也做了。
木材堆了一地,沈赤又从锦囊中取出一卷铁丝,他见决明不知想什么呢,荡漾在秋千上偷摸高兴,他问:“累不累,可以先进去躺着歇会儿。”
“不累。”多好的天气和氛围,决明说,“我许久没同人讲过话了,正上瘾着。”
“那... ...我猜,自那对兄妹出走之后,人心动摇,陆陆续续都离开寺庙了,是么?”
决明“嗯”一声,道:“他们因半死山野被师父捡回来,不知道离开之后,是会继续流浪,还是会找到肯收留他们的好人家。这么一想我竟算是幸运的,土生土长的寺庙人,虽总是饿肚子,但还不至于饥寒交迫。冬天冷极时,师父会将我抱在怀中取暖。”
沈赤已经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决明的一只眼睛还淤青着,眼神清澈明亮,涉世未深般无邪。
“十九年都在山中?”他问。
“地里收成好时,会跟着师父一起下山去卖菜换钱。”决明护短似的,“山下不比山里好。”
沈赤莞尔:“是,我也喜欢清净人少的地方。以后就想寻个桃花源,坐诊把脉,耕地织布。”
决明好开心。
其实他心里堆着很多疑问,但眼下他开心得忘乎所以,什么也不想问,反正不重要。
他忍住雀跃,拍马屁道:“白天沈仙医,夜里黑衣侠。”
屋檐上的乌月乐出声:“错了,是白天沈仙医,夜里采花贼。”
决明吃惊,又不敢表现得吃惊,表情一时很无措。
沈赤笑一句“听他瞎扯”,道:“接着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庙里就剩下我和师父了。”
除夕夜风雪交加,昔日还有点人气的寺庙已冷清得融进了大雪中。
决明搬一张小桌放在师父床前,桌上有盆有菜板,他一边揉面团一边絮絮叨叨同师父聊天,眼泪掉进面团中都不用再放盐。屋里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说:“师父,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饺子馅儿是野菜,不足巴掌大的面团只够擀出几张皮,平日利索的手脚此时都不听使唤,决明边包边往泥巴锅里下,水咕嘟咕嘟冒热气,饺子还没浮起来,垂暮的老人就闭上了眼。
守孝三年,以尽孝心。
在飘第一场大雪时,师父便时时叮嘱决明:“孝心在心,不必守我。”
决明不肯听,埋头去戳火盆里的树枝,戳得火星噼啪作响。
“我年轻时破戒贪女色,娃儿他娘生产死了,一尸两命,我罪孽深重。本以为会孤独终老,却闹笑话,竟让我享福了,捡回一个小妖精伴我朝夕。”
这还是决明第一次听师父以“妖精”唤他,师父道:“万物有别,皆为生灵。守住心,莫要让它坏了。”
可当墓碑立起,决明无论如何也无法就此下山,他舍不得。
风雪未停,坟土还新,空庙过堂穿风,呜呜似悲鸣。
残雪压枝,倒春寒天,坟前新草抽芽,那些离开的人没有回来,或许流浪得太远,或许被寒冬淹没,或许这样或许那样,决明不喜欢他们,他在墓碑前许愿此处再也无人迹。
春天山林复苏,决明用陷阱捕猎,一只野兔省着些,可以对付好几顿。
夏天野果漫山,吃坏过肚子,饿极时也冒险吃过蘑菇,捂着肚子心惊胆战一整天。
深秋时,决明去找小草道别,祝福他一梦百岁,醒来是只畅游天地的大妖。再回到庙里,长久地坐于墓前,喃喃着倾诉眷恋和寂寞。
长夜告终,晨光熹微之际,他终于将这里的一切都放下,祈求踏上新程时有师父在天保佑。
“我一路走到罗罗村,路上被几个小乞丐围攻,抢走了行囊。结果我也被当成了乞丐,想寻个活儿糊口,可是问哪家铺子都不要人。”
决明说至此又痛惜起来:“你给我的梨... ...我才吃了一个就全被山匪抢走,还有桃酥,我都还未舍得拆开,白瞎了... ...”
沈赤听得入神,他闻言稍愣,道:“没事。”
“你不该去找活儿,”乌月也听得入迷,半个身子都吊在檐外,“你该在街边支个摊儿,说书讲故事,一个故事两铜板,一天下来保不准能买只烧鸭饱肚。”
烧鸭。
决明抿唇,怕一个不争气就叫口水流出来。
他低下头,怀里的小兽翻出肚皮求他抓揉,他一面伺候一面回忆到:“我看郊外山头有光亮,许是寺庙,想去歇歇脚,结果在穿越松林时遇见了阿狸。我靠在树下吃梨,远远看见一双金色的瞳仁,当时真吓坏了,还以为是猛兽。”
沈赤笑起来,心道,就这小家伙要成为猛兽还需时日,他问:“它不怕你?”
“不知是不怕,还是馋狠了。”决明戳它毛绒绒的肚皮,“一整块桂花糕,我刚要掰一半分给它就被它跳到腿上抢走,害我一口没吃到!”
风狸“唧唧”叫,被伺候得舒服,瘫得骨头都软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样儿。
“吃完后它也不走,缩成一团趴在我怀里。彼时林中下雾,我正犹豫要不要将就一晚,就见一只只火把围过来,果然来者不善。”
沈赤叹道:“山顶是匪窝。你若是去了,就会见到一个捉妖人,她名叫左照心,就是她命山匪来捉阿狸的。你异于常人,目前看也异于妖精,不知左照心会不会看出你的不寻常。”
决明有点愣:“她、她捉到阿狸,会将它如何?”
“说不清。一般捉妖人捉到一只妖,可能够他半辈子衣食无忧。有专门那种收买妖物的渠道,背后都是些官商巨贾,利益勾结繁复错杂。也有左照心这种,妖曾害她全家,她便恨妖入骨的。”
决明瞪着眼,一时脑子里想很多,张张口又发觉口渴,遂松开风狸去找水壶。
沈赤也不知在想什么,桌子已经完工,置于一旁,此时正在做木桶,可拧铁丝的动作却顿住了,眼神似是谨慎地望着决明,他道:“决明。”
决明含着满满一口水:“唔?”
沈赤问:“你... ...知道蒲灵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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