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风狸趴在窗沿小憩,吃饱喝足,晒着太阳瘫成了毛绒的一长条。

决明浑身**地躺在木板床上,床头有两摞卷起来的被褥,是他坚持要卷的,怕自己鸡窝不如的头发弄脏新床被。他盯着上面的刺绣试图分心,可惜眼下不比早晨时慌乱,那会儿只顾着逃跑,哪有功夫让他害羞。

细布散开,一身青紫瘀伤光是看着就知有多痛,若是没有吃那颗药丸,此时该是痛得爬不起身。

“受苦了,”沈赤温声道,“接下来几天要卧床休息,待好些了再去荡秋千。”

“嗯。”

“先换药,晚上再煎一碗药,睡前喝。”

决明扭头看他:“药柜还在铺子里,哪儿来的药换?”

“刚刚一道儿买的。”沈赤从锦囊中取出瓶罐,“血都浸透了,拖不到晚上。”

决明抠着床板,在药粉撒下来时忍住了没有吭声,他闭上眼,身子细细地颤,心中恶狠狠地想反悔——杀千刀的山匪,要不今晚就让沈赤剥了你的皮吧,混账!

“谷雨前后,林中有小兽出没,名为吞,长得和癞蛤蟆如出一辙。”

前面涂完药,沈赤扶着他慢慢转个身趴在床上,将最为严重的后腰露出来,他帮他分心道:“它吐出的气泡可以载物,小到砂石,大到画舫,均可容纳进气泡中,变得轻如羽毛。”

决明灵光一闪,抢白:“你的锦囊,对不对?”

“对。”沈赤莞尔,“吞钟爱春笋,它用气泡囤积一整年的分量背在背上,待到来年开春才会再次出来觅食。”

“它将气泡吐在了你的锦囊里?”

“嗯,机缘巧合让我得了这个宝贝。锦囊里的气泡一个套一个,够我把罗罗村揣兜儿带走了。”

决明稀奇万分,不知天马行空到何处去了,又听沈赤继续道:“唯独不能装活物。而且你装进去的东西都要记住,取的时候想着它,便取出来了。”

决明喃喃称赞:“妖都有各自的傍身本领,不怪人们总是嫉妒又惧怕它们。”

“你怎么知道妖精就不嫉妒人类?”药粉敷完,再拿出细布一圈圈将伤口缠绕,沈赤一面小心动作一面低语,“人虽体弱命短,可他们最为聪慧。只凭借一双灵巧的手就可以创造出无穷无尽为己所用的东西。就如你今日吃的桂花糕,问世间万物除了人,谁还能做得出来?”

决明陷入思考,又被钝痛叫回了神,他问:“我会不会就是一个长成了人形的妖怪?只是这辨别人和妖的本领实在是... ...同阿狸,同你说的吞,还有乌月他们比起来,实在是不足为奇。”

“乌月听了要骂你不知好歹。”

“为何?”

沈赤笑道:“他用了五百多年才化成人形,又有多少妖为化形而苦守着天灵地宝,到你这儿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决明咧嘴乐,乐着乐着又龇牙,他向沈赤讨药丸吃,沈赤不肯给:“是药三分毒。你好好歇着,睡一觉。”

“可我想洗洗头... ...”决明固执地要下床,赤身**委实别扭,他抱起那件长袄遮羞,“若是不洗洗,我睡不安心。”

沈赤拿他没办法。

三个圆木桩排成排,决明和衣仰躺在上面,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他便更能清晰地知道沈赤的手指是如何轻揉在自己的头发上,这感觉太奇妙了,他发誓道:“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于我已是涌泉之恩,我要如何回报才好?”

沈赤失笑,笑够了,说:“我时常有些孤苦伶仃的病人,当他们病得下不来床时,我也曾亲手照顾过他们。帮你洗个头发而已,不必挂心。”

决明偏不,暗暗琢磨了片刻又道:“常言还道妖精浑身是宝。我虽然身份暂且不明,但你若是不介意,我愿意让你割我肉,饮我血,或许有——”

“得了。”沈赤舀一捧木槿汁液淋在长发上,笑叹,“你收收心思好好养伤,就是对我这个大夫最好的回报。”

决明不吱声了,一副默默较劲儿还不肯罢休的模样。

沈赤追问:“听见没,莫叫我操心。”

决明应他,一点儿小声好比小虫拍翅:“听见了。”

头发脏,前后洗了三遍才洗干净。沈赤回屋先把床铺好,这才折身去叫人,却看决明已经被晒迷糊了,指不定一翻身就摔个四仰八叉,遂又将人抱起,不像照顾病患,像伺候小少爷。

屋里阳光充足,能一直照尽夕阳余晖。

风狸听见决明呢喃,于是跑来踩他肚皮,被沈赤拎下去两回,只好不甘不愿地蜷缩到了决明的颈窝里盯着沈赤再次看杀,已然忘记最后是谁将鸭腿喂给它的。

“睡吧,晚饭时叫你。”沈赤为他盖好被子,再把长袄垫在撩起的湿发下面,估摸到傍晚时就能全干了。

弯身将换下的细布拾起,沈赤站在床边打量这张熟睡中的面容,昨日还是勇猛无匹的小叫花子,今日洗洗干净,竟发现是个饱经艰苦却依然天真烂漫之人。

还好眼睛未坏,还好嗓子也未坏,沈赤放下担忧,祈祷他快些痊愈。

夜幕蔓延,这方小院儿与世隔绝般笼罩在漆黑之中。

乌月早已醒来,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只鱼竿,正盘坐在鱼塘边百无聊赖地等着鱼上钩。

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滋儿哇作响,芦苇摇摆,不大一会儿风狸从里头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野鼠直奔乌月身旁,吓得乌月怒瞪它:“不许过来!”

风狸不听,那野鼠还未死透,一面挣扎一面飙血,猛地又被甩在地上,还不待逃跑便被开膛破肚,“吱”一声尖叫后彻底没动静了,也把乌月恶心地恨不得一脚将风狸踹塘里去。

沈赤回来了,仍是中午那身乔装,他燃起一盏烛灯置于桌上,探头问:“怎么了?”

“等会儿不许阿狸上桌!”乌月扔了鱼竿走来,他抖着衣摆给沈赤看,“瞅瞅,两条鱼三只鼠,非要跟我旁边吃,全是血!”

真想躲难道还躲不开么?

沈赤抿着笑没答话,只从锦囊中拿出一个大布包放在桌上:“正巧,拿去试试。”

“新衣裳?”

“嗯,秋冬的,够花哨。”

乌月忙拆开,一瞧花色就喜欢,当下便宽衣解带:“你的呢?”

“都买了,也给决明买了两身。”沈赤朝屋里走,“他还睡呢?”

“睡得可香。”乌月笑道,“我看他三回,给他擦了三回哈喇子。”

小窗吹进徐徐晚风,似乎不做窗纸也很好,躺在床头就能望见夜空。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乌漆麻黑的。

沈赤来到床边,又燃起一盏烛灯,他看见酣睡的人侧卧着蜷成一团,脸埋在被窝里,也不怕呼吸不畅。

他拍拍被面:“决明。”

静悄悄。

沈赤坐到床边,把布包放到床角去,再伸手掀被子:“决明,该睡醒了。”

被窝里暖呼呼,把一张脸蛋闷得通红,决明悠悠转醒,晕晕乎乎地支吾了一声,还想继续睡。

沈赤果决狠心,握着人肩膀强迫起床:“起来吃点东西,有桂花糕。吃了晚上才好喝药。”

决明醒了,呆坐着晃神。

沈赤把布包拆开:“给你的衣裳,自己能穿么?”

决明仰起脸看他,迟钝道:“能。”

不像是能的样子,沈赤怀疑自己转身一出屋,这人就会倒头大睡。

“穿吧,我看着你穿。”

这下决明真醒了。

晚饭在乌月的臭美中度过,他甚至想穿着新衣裳去夜闯医馆:“当人的好处有二,一是美味佳肴数不胜数,二便是春夏秋冬更迭不断的新打扮。”

决明却兀自苦恼,他死活想不出来比吃他肉饮他血更好的报答法子,他见两人已经换上夜行衣,问:“大约何时回来?”

“很快,用不了半柱香。”

“那你们多加小心。”

乌月同他挥手,又逗他:“咱们决明子这样娇俏,只这一身就能担得起花魁一角儿。”

决明害羞地不理他,捧着烛灯送他们到院外,阿狸也被他们带走了,以防万一左照心突袭,阿狸跟着他们更安全一些。

小院儿一时间空荡荡,秋千被风吹得轻轻摇。

决明呆站了一会儿,手心摸在精良的布料上不舍得离开,他走到桌前,上面有未吃完的糕点,还有乌月变给他的那截漂亮的乌桕树梢。

决明拿起树梢,在院角寻了一片扁石头掘土挖坑,他没有气泡锦囊,没法处处带着它,也许将它种起来是保留它最好的办法。

沈医馆外。

“看见了么?连屋顶都有人把守。”

“不要紧,敲晕了轻轻放倒。”

两个黑衣人匍匐在隔壁院子的屋顶,其中一人的胸前冒出个小脑袋探头探脑,沈赤颔首叮嘱它:“不出声,不捣乱。”

小兽缩回脑袋,只露着一只金色的眼睛到处瞄。

乌月低声笑,又突然往沈赤身边凑凑:“哎,你今天问决明知不知道蒲灵花,你当时怎么想的?”

“是有些莫名,心间一紧,就问了。”沈赤沉吟道,“那时我在想,他会不会是蒲灵。问完我就发觉太荒谬。”

“我都被你问傻了,心跳到嗓子眼儿。”

“思念成疾了吧。”沈赤自嘲,“你不是总说我害相思病么?今日看他透露出来的神态,他絮絮叨叨说话的语调,甚至倔强的性子... ...我下午帮他洗头发,看他睡着的模样都觉得像... ...”

乌月有些心痛,他撞一下沈赤的肩膀,安慰道:“虽说这样不太好,但你是我朋友,我偏袒你,你尽管从小叫花儿身上寻求慰藉,莫要想太——”

“饶了我吧。”沈赤失笑,“明日我就将他扔去哪个医馆里,再也不闻不问。”

乌月也跟着笑起来,又撞他一下:“干活。”

两人分工,沈赤从上行,乌月走墙边。只看后院到前院几十步的距离,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悄无声息。两道黑影于屋顶汇合,听柜台里有三个人在聊闲天,显然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这沈赤还仙医呢,我就说但凡会医的也多少都会点毒,瞧他今天把我们害的,我这会儿还感觉身上麻着呢,咋都不得劲儿。”

“我们这还好,柴房里哭天喊地那个,没声儿了吧,怕不是再嗷一嗓子,就真把自己给喊爆了,可怜哪。”

“歹毒。”

“人心复杂。你说他歹毒,窝藏妖孽,可他确又开着这间医馆,就连山匪都怕他。”

“对对,那时他刚来么,山匪见他做好事便以为他好欺负,绑他去山头给兄弟们看看病。结果怎么回事,听说那天晚上山泉水都被他们给拉臭了,拉得裤子都提不上,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他给解药。”

“别说了,恶不恶心!”

乌月听得直皱眉,那股子味道曾害得他半个月没享受人间美食,是万万不可回忆的往事。

乌月轻声问:“柴房里那个,还管么?”

沈赤摇头,顺带摸一把风狸,将它跃跃欲试的脑袋瓜摁回怀里。

眨眼功夫,三个聊天的变作三个瞌睡虫。

沈赤拿出锦囊将药柜收进去,他道:“本说五日后好好道别的,眼下只能与他们不告而别了。”

“又不是第一次。”乌月倒是不甚在意,“有时候告别只会徒增麻烦。”

沈赤一笑,只道:“收工。”

回到小院儿时夜空渐变晴朗,决明捧着烛灯迎接他们。

风狸一着地就往芦苇丛里钻,长身体的小兽,好吃好动,又捉野鼠去了。

沈赤生火煎药,乌月提着水桶去屋后沐浴,不一会儿就听他呵斥:“你不许过来!决明,你快把它叫走!”

决明坐在圆木桩上等药煎好,可惜他也叫不动风狸,只听乌月恐吓道:“你莫要让我动粗!”

沈赤奇怪了:“他为何喜欢在乌月身边进食?”

决明猜到:“进食时缺少防御,此时若有攻击,大妖会保护它?”

“言之有理。”沈赤笑道,“别看乌月嘴上嫌弃,他是真的会保护它。”

药好了,一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草药颇为难闻,决明一手捏着勺,一手拿桂花糕,喝一口咬一口,桂花糕吃完还有蜜饯,苦甜参半地终于将碗底喝光。

沈赤赶他漱口,催他上床睡觉。

决明问:“你呢?”

“我去冲冲就来。”

“那我等你。”

可惜药里有茯神,决明躺在被窝里赏半露云边的月亮,赏着赏着就哈欠连天,还未等到沈赤就先去会了周公。

沈赤进屋时月色正浓,从窗口洒进来的月光铺了满床。

他不自觉地勾起一点笑意,待走近了,笑意倏然顿住。

沈赤看见一株含苞待放的蒲灵花,映着月光,浮现在一片舒展的眉心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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