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后算账

一局棋下了将近一个半时辰,胜负依然难分。

一直保持沉默的洛长川终于开口,“陛下,他身上的伤才养好,夜间天凉,恐会得了风寒。”

鄢昭手中把玩着黑玉棋子,头都没抬,“福全德。”

“奴才在。”差点打瞌睡的福全德立马清醒。

鄢昭:“叫他进来跪着。”

“是,是。”

宿明绛直到进殿,才知道洛长川也在。但他只是眼角余光瞥了下,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走到殿中央直挺挺地跪下。

洛长川心中叹气,一边下棋,一边开口说起些游历见闻来,想要吸引鄢昭的注意力,好叫宿明绛能稍微放松放松。

鄢昭在朝臣眼中喜怒无常手段狠戾,但对待洛长川实在算得上温和了,对他的话说不上句句有回应,但也不会一直冷着,时不时会接上一二句。

两人间的氛围几乎可以算得上相谈甚欢了。

宿明绛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挺直的脊背一动不动。

家国政事,典籍策论,抑或大雍各处的山川湖海风花雪月,两人闲谈的内容没个定数。偶尔还会提及儿时的趣事,和颐养天年的帝师洛老太傅,便能听见帝王难得的一声轻笑。

宿明绛一时有些恍惚。

这样和谐的情形,仿若又回到了曾经年少的时候。

那时,鄢昭和洛长川也是一见如故,有探讨不完的学问和功课。而他,总是在一旁拿剑追着黎昌皇太子的侍卫,求对方传授武艺。偶尔被太傅洛江看到,便会投以“孺子不可教”的眼神。

原来这么多年了啊。

檀香萦绕中,宿明绛的思绪慢慢飘散。

洛长川的祖父洛江是帝师,在鄢昭还是皇长孙时就是太子太傅。只是黎昌皇太子博闻强识天资聪慧,洛太傅时有空闲,便会趁此时间教导一下鄢昭。

后来黎昌皇太子替瑞和帝执掌朝政,太傅的作用便没那么强了,洛江顺势成了皇长孙的老师。

宿明绛作为伴读,也跟着鄢昭一起学习,洛江算是他的半师。

洛长川少时母亲去世,父亲续娶了他的姨母,也就是洛长川母亲的庶妹。洛江担心这个唯一的嫡孙在内宅受委屈,便请旨让洛长川入宫,同皇长孙一道学习。

三人也是这时熟络起来。

洛长川比鄢昭年长一岁,比宿明绛年长三岁,按理他们都该叫一声师兄的。

只是鄢昭那时贵为皇长孙,现在是天子,纵然对洛长川有几分情谊,可身份摆在那里,师兄这样的称呼自然是不会叫的。只有宿明绛在年少的时候被好东西诱哄,叫过几声而已。

这样不过两年,洛长川忽然生了一场大病,被接到蜀中一位神医处治病。后来治好却没回京,说是那位神医看重洛长川天赋,要收他为亲传弟子。

从来礼数俱全的洛长川,第一次招呼都没打,直接跟着那位神医云游天下去了。差点没把洛太傅气出病来。直到几年前,洛长川才在祖父喋喋不休的念叨中,定下了一年回京一次的约定。

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虽然不是刻意相避,但宿明绛自那之后,确实再也没有和洛长川碰到面。

再相见,曾经板着脸的那个小胖子,已经是宿明绛认不出的样子了。

时移世易。

他和鄢昭,似乎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陛下赢了。”

洛长川沉思良久后,放下手中的棋子。

鄢昭眉眼微抬,“你分心了。”

“是陛下棋艺精进,而我这些年荒废许多,落败再正常不过。”洛长川笑着摇头,而后起身行礼想要告退,“天色已晚,草民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鄢昭挥退了上前想要收拾棋盘的内侍,自己动起手来,一个棋子一个棋子拾着,“老师让我给你在太医院安排个位置,你意下如何?”

他少时养成的习惯,待亲近的人不会刻意摆出上位者的架子,当了帝王后,私下相处时也不会时时称“朕”。可帝王到底是帝王,他的温和是他表明的态度,却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借此放肆。

“陛下……”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京中。”鄢昭将一枚棋子放在手心,慢慢把玩着,“但老师年岁已高,他希望能在最后的几年留你长伴身侧。”

“长川,他已经不再强求你继承洛家,抑或入朝为官。知道你醉心医术不愿插手朝堂和洛家之事,又特意求到我跟前,让我给你在太医院安排个闲职。”

洛长川沉默下来。

若这只是他祖父的想法,他还有拒绝的可能性。但鄢昭开口,便意味着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况且,他这次回来看见祖父两鬓的白发,说没有丝毫动容是不可能的。

“臣遵旨。”

洛长川有些无奈地跪地领命,并及时更换了自称。

鄢昭笑了笑,放下棋子起身,亲自将他扶了起来,“长川,欢迎你回到京城。”

宿明绛听着他们说话,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洛长川要留在京中?他记得他那个继母还没死吧,洛长川现在不膈应了?

他思虑之间,没注意到洛长川看他一眼后,已经垂首退出了殿外。

一把厚重的黄檀交椅被四名小太监搬到他面前,椅子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宿明绛的思绪。

等他抬头时,看到的就是落座的鄢昭。

“福全德,所有人都带出去,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是,陛下。”

转眼间,偌大的宣泰殿就只剩下宿明绛和鄢昭了,一跪一坐,却有种独特的磁场。

“阿羽,你胆子大得很啊。”

鄢昭身体微微前倾,修长有力的手指擒住宿明绛的下颌,微微摩挲着。

他叫着宿明绛的小名,声音格外柔和,可却叫听到的人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臣有罪。”宿明绛不敢躲避,只是仰头垂眸,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和鄢昭对上。

“看着我说。”鄢昭手指微微用力。

宿明绛只得抬起眼眸,潋滟生波的眸子中,映出帝王喜怒不辩的神情,他心中生理性地一颤。

他对鄢昭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臣诱骗鄢晓的人时,拿平泰帝的遗旨作了筏子牵制对方,有损陛下声名。另外,臣还让恭王的人帮臣脱罪,顺势推翻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有以公谋私之嫌。”

“还有,臣因为敌视黎九清,不愿其分去功劳独占鳌头,私心作祟损耗许多时日,耽搁了陛下的大计。”宿明绛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那日在朝堂之上,鄢昭当着众臣的面赐他官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当时和黑衣人说的话,对方全都了如指掌。他提出的要求鄢昭知道,他说的遗旨之事也不可能幸免,他和黎九清之间的暗自较量对方更是心中有数。

鄢昭行事从来谨慎,整个局中必然有人一直隐在暗中观察。

“你倒是乖觉。”鄢昭看他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才松开他的下巴,坐在椅子上斜斜靠着,神态竟颇有几分闲适和慵懒。

“另外两桩且不追究,我们今晚只说第一件事,鄢沣……”他在嘴中慢慢咀嚼着平泰帝的名讳,忽然抬脚一踹,直接踢在了跪着的人胸口上。

砰——

这一脚其实并未用力,甚至于顾忌到宿明绛的伤,只是做样子似的轻轻落下。

但宿明绛依旧做出被踢倒的模样,装够了柔弱无力的形象后,他才起身重新跪好,“殿下恕罪。”

他叫惯了鄢昭“殿下”,有时候情急改不过来是常见的事,鄢昭倒从未因为这点治过他的罪。

“你这么大的胆子还需要我恕罪?”鄢昭不怒反笑,“遗旨的事,我说没说过让你烂进肚子里?”

宿明绛当时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他当时跟鄢晓的人说的话真真假假,两道遗旨确有其事。传位于鄢昭的那份,也确实是宿明绛给平泰帝鄢沣用了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写出来的。

但鄢沣想要传位于鄢晓的真正遗旨,当时以鄢昭为天的宿明绛怎么可能会私藏?在他捧着两份遗旨一起交给鄢昭之后,就当着对方的面,亲手将写有鄢晓姓名的那张诏书烧了个干净。

但这到底是秘辛,能容知情的宿明绛活着,已经是鄢昭的破格和例外了,如何再能允许他拿此事到处作筏?

“殿下……”

宿明绛从七岁时跟着鄢昭,再明白不过对方最吃哪一套。

他膝行靠近鄢昭,抬手抱住对方刚刚踹他的那只脚,仰着头做出一幅示弱的惯常模样,“殿下,我知道错了,但我可以解释。”

“平泰帝的周围有鄢晓的耳目,他们对遗旨的事情即便不是心知肚明,但一定也知道个大概。所以他们才屡屡针对我,包括这次造出假证据污蔑我通敌叛国。所以那天晚上如果我不拿出点实在的消息,他们根本不会上钩。”

“殿下,我知道我有错,可我都是为了殿下的大计,殿下……陛下,求您明鉴。”

鄢昭听着他一会儿“殿下”一会儿“陛下”地乱叫,又低头看见对方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阿羽,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事,只要你跪在我面前求个饶,我就都不会追究了?”

宿明绛神色一僵。

“你这次立了功,赏赐我给你了。那你犯了罪,惩罚也不能少。”

鄢昭看着他变得有些惶恐的神色,眉头轻轻一挑,脱口欲出的“廷杖五十”四字,不由咽了回去。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忽然闭上眼,背身对着宿明绛。

“在这儿好好跪一晚,反思反思自己错在了何处。明日一早,就滚回去当你的指挥使。”

“但是阿羽,这是最后一次。”

这算是轻轻放过了。

宿明绛垂着眼,已经心如止水的胸膛又再度荡起微弱的涟漪。

他知道鄢昭对犯错的人从来不留情,可对自己却频频破例,真的是因为他会卖乖讨饶吗?

“殿下。”宿明绛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轻。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愿意相信我了,会让别人来杀我吗?会把我的尸体随便扔在大街上,连埋都不让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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