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九,宿狗现在什么个情况?你快跟我说说。”明月酒楼的雅间里,一名着锦绣绫罗的公子正摇着折扇一脸笑意,眼中满满的好奇。
黎九清家中行九,所以亲近些的人都叫他黎九。
黎九清给自己斟了杯酒,“昨日刑讯的是锦刃的柳誉左使,用了针刑。浑身上下看不到任何伤口,但宿明绛在地上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趴了一夜。”
“啧啧,真惨。”说话的人嘴上说着惨,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那今日呢?今天什么名堂?”
“报上来的是一个百户,说是水刑。用水车绑着人,不断翻转,让人不断地窒息,又不会彻底死亡。”
“哎呀呀,这锦刃的人可真是会玩,花样一个比一个多。”执扇的人摇头晃脑。
黎九清笑了笑,“这算什么花样,锦刃这群人跟我耍心眼呢,一个个对他们指挥使心软留情,挑的这些都是刑讯中手段温和的。”
他抿了口酒,舒适地喟叹了一声,“我同他们说,要是他们的审讯不能让我满意,我便让刑部的人上大刑。所以他们此刻正绞尽脑汁想着些不伤及根本的刑法,免得被我找到借口。”
拿扇的男子眼珠转了转,“黎九啊,锦刃都可以插手,不如让我也……”
“打住。”黎九清道:“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不成?你想公报私仇审讯宿明绛?”
毕竟宿明绛当年当街嘲讽的时候,俞言之也在,梁子都是那时候一起结下的。
他斜着看了对方一眼,“你得知道,若是宿明绛无罪,等他从刑部天牢里出来,依然是万人之上的锦刃指挥使。我奉陛下旨意动刑无可厚非,加上我和他本来在朝堂上就不对付,不怕报复,你呢?俞言之,你一个没有官职的世家子弟,靠你那公子榜榜首的名头和人家作对吗?”
“行行行,你这人真没劲,当了官之后更没劲了。”俞言之摆手,“我不想这事行了吧。”
“不过……”俞言之贴着黎九清坐下,“你我可是最好的朋友,你趁机帮我出出气不过分吧?”
黎九清瞥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这话。
*
“大人,这些日子不断审讯,宿指挥使身上新伤叠旧伤,加上天牢潮湿,伤口恢复得有些不大好,您看还要继续上刑吗?”黎丰禀报。
黎九清查看着案上的公文,“有无异动?”
黎丰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没有,咱们刑部的人加上锦刃,上上下下一个搞小动作的都没有。”
“真是沉得住气。”黎九清放下笔,沉思了会,“先给他养好伤,然后下一道刑罚上狠一些,基本要到只剩下一口气的结果。”
“他们不动,那就我来给他们创造机会。”
“是,大人。”
黎丰方才领命还没有离开,另外一个小吏就进来递上了一封信。
黎九清嘴角轻轻勾起,翻看了一下,见上面没有任何的落款和信息,哼笑了一声,“先不用急着去,该来的这不就来了。”
黎丰好奇地看着自家大人拆开了那封信,然后面色从饶有兴致变得复杂,到最后甚至有几分犹豫。
“大人?”
黎九清将信纸的一角放在香炉上,慢慢引燃后扔了进去。
“信上说宿明绛草菅人命栽赃良臣,同写信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让我行个方便替他出口气,他会奉上黄金千两作为答谢。”
黎丰眼睛咕噜咕噜转起来:“如果真的有仇,不应该是直接贿赂大人置宿指挥使于死地吗?”
“所以是想借我的手让宿明绛受尽折磨,以为自己出狱无望,进而对陛下生出怨怼。”黎九清思绪微转,脑海中已经有大概的猜测了,“宿明绛同陛下相伴多年,对陛下的诸事都了如指掌,从他嘴里掏出一些东西拿来做文章,实在是再好用不过。”
“方才来送信的安排好人跟着了吗?”黎九清问道。
“刑部暗处早就布下天罗地网,送信的那个小孩一出现,咱们的人视线就没离开过。”
“很好,看紧了,但不要轻举妄动。”黎九清点头,顿了顿才说道:“送信之人要我上虿盆之刑,依他所言,去准备吧。”
黎丰错愕不已,犹豫地道:“可毒虫毒蛇没有人性,宿指挥使如今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怕是经不住毒性入体。属下怕到时候救治不及误了性命,要不咱们换一道?”
“反正幕后之人也不是真的想要宿指挥使的命,我们换道看着可怕实际上伤害不大的刑罚,也说得过去。”
黎九清抬起头,皱了皱眉生出些犹豫。但他忽然又想起俞言之的话,想起宿明绛往昔盛气凌人的模样,眼睛眯了眯。
“不必,把虫蛇的毒牙毒针拔了便可。”他开口道:“这次刑部的人行刑,让锦刃的过来旁观。”
黎丰只得低头道:“是,大人,属下明白了。”
食过午膳,一直心神不宁的黎九清放下饭碗,略重的声音让一旁伺候的黎丰神情古怪,然后就看着自家大人换了官服,往刑部大牢走去。
虿盆之刑是在一个宽大的台子上进行,平台整体凹陷,观刑的人站在周围,台子上的情形便一览无余。
宿明绛入狱,锦刃压着不少公务要整理移交给别处,被刑部传来了的人只有一小部分。
十几个人和刑部人员一起站在台周,每个都死死垂着头,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让人怀疑碰一下,他们就会拔刀杀人。
刑部的行刑人在这大牢里不知道给多少人上过刑,达官贵人,皇子王孙,贩夫走卒……多少残虐的手段都无法让他们波动,对这类刑罚早就麻木了。
即便受刑的是几日前还对他们颐指气使的锦刃指挥使,也依旧能做到面无表情。
沉默的环境中,只有石棺里的人在发出低哑的嘶吼声,那声音不大,明显是主人压抑不住被迫发出的。
只穿着一层薄衣的宿明绛蜷缩着身体,双目紧闭,额头尽是汗液,双唇几乎是被自己生生咬烂的。
黎九清进来以后没有往前走,他站在所有人身后,看着下面台子上的情形,指尖动了动。
石棺很深,虽然没有棺盖,但被下了软筋散的人是出不来的。
密密麻麻,扭曲盘旋,看一眼就让人汗毛倒竖的蛇类和虫蚁被拔了毒牙,和人一起放进石棺……
黎九清抿了抿唇,忽然道:“把人带出来。”
旁边的小吏一愣,“大人,虿盆之刑共计三个时辰,这才不到一半……”
黎九清:“闭嘴。”
他心口涌上一股气,声音冷如冰窖,“现在,立刻去把人带上来!”
“是是是,大人!”
*
“狗娘养的黎九清,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被抬到外医署的宿明绛咬牙切齿。
他嘴里囫囵骂着,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身上那种簌簌爬行的湿腻触感,可惜身体却止不住抖动,出卖了真实的想法。
“安分些。”年纪不大的医师熟练地给他身上的伤口上药。
“咳,轻点。”宿明绛忍痛咬牙。
身体的疼痛让他从可怕的触感中稍稍脱离。
他还没搞清楚梦里的尸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被黎九清一道又一道的刑罚折磨得死去活来了。
真他爹的疼。
他每日在刑讯之余竭力去思考诡异的梦境,终于有了个猜测——
也许是他娘嘴里念叨着的早死的外祖显灵,不忍看他走向无人收尸的下场,才给他托梦示警。
毕竟以他现在的行事手段,和十个人能得罪九个人的奸臣做派,梦中那样的下场……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从来不信鬼神的锦刃指挥使,破天荒觉得这个说法挺有道理的。不然无法解释那梦中真实无比的场景,和从骨子里生出的刺骨寒意。
“嘶。”
草药附着在伤口上,刺痛感让宿明绛想骂人,但还是忍住了。
他其实痛觉比常人更要敏感些,只这弱点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毕竟他是陛下的刀,他理所因当地不会疼,也不会哭才对。
可是真的很疼啊。
医师看着素白的单床上裸着背、神情恍然的人,手下动作无意识地放轻了些。
片刻,医师收好东西,看了眼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人,拿着东西无声无息出了房门。
“洛医师。”候在门口的刑部官员朝他颔首,正准备下令让手下进去把人抬出来。
“等等。”医师的声音清清冷冷。
官员抬手止住手下人动作,神情恭敬,“洛医师有何吩咐?”
“他的伤情况不大好,处理不好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医者声音如霜雪般清冷,却叫人莫名信任,“你们不想叫他死吧?他现在这种情况过不了几天就会丧命。你去禀了黎九清,说让他在我这里休养五日,五日后再来接人。”
官员微微皱眉,还没等他说什么,后面的小官已经急吼吼开口,“这是朝廷重犯,你以为你算什么东——”
“住嘴。”官员急忙制止,转头神态惶恐的赔罪,“手下不懂事,还请洛医师见谅,下官这就去回禀黎大人。”
医师神情冷淡地点点头,提着药箱走了。
等看不见人影时,官员回头一脚踹在那人膝上,“没脑子就别乱说话。”
“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你真当人家是外医署一个小小医师不成?我都不敢得罪!你倒好,上赶着给我找麻烦。”官员气得哼哼,“记清楚,那是洛老太傅的独孙,京城洛家唯一的嫡系血脉,圣上见了说不得都会叫一声师兄!”
小官被踢倒在地上惶惶不知所措。
刑部。
黎九清放下公文,靠在椅背上,“洛长川这么跟你说的?”
官员低着头,“是的,黎侍郎,下官转述的一字不差。”
“这倒有意思,他可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啊……不对,我忽然想起来他们应当是认识的。”黎九清敲了敲桌子,想到那人在石棺中蜷缩着身体抽搐的样子,闭了闭眼松口,“五天之后,叫他把人给我治好送回来。”
宿明绛得知自己还可以在外医署里继续养伤的时候,惊讶之余终于正色看向治疗自己的医师。
面容算得上俊美,却似常年凝结着一层寒霜般,不见半分笑颜。身姿挺拔,一举一动间更是透露着几分世家子弟的风仪。
宿明绛脑海中飞速闪过京城世家后辈的面容,竟无一人能和眼前的医师对上号。
“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他下狱是个将计就计的局,他和黎九清都心知肚明,但对方小肚鸡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哪里会放过这个报复他的好机会?
能让黎九清松口,这个医师可不简单啊。
洛长川神色依旧冷淡,“指挥使大人只当我是个普通医师就好。”
换做平时,要是有人在宿明绛问话的时候这样答非所问,他早就一刀砍过去了。
现在……人在屋檐下。
“好吧。”他尽可能放缓声音:“那这位医师,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个忙?”
洛长川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宿明绛磨了磨牙。
陛下登基之后,他除了陛下再没向任何人低过头,一向以示弱为耻辱。
现在他为了自己的小命,不想落得个梦中那样的结局,是需要做出些改变了。
不就是低头示弱装乖卖巧嘛,这些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只要能活下去有什么不可以?
“这位医师大夫,想必你也知晓我原是锦刃指挥使,此番入狱不过是小人陷害。”宿明绛说道:“只要大夫你帮我一个小忙,待我洗脱罪名之后定然有所回报,不管是金银珠宝还是官职权势,我都给得起。”
洛长川转身看向宿明绛,眼睫略略抬起。
“哦,官职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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