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在殿内彼此往来一段时间之后，易平生穿着铠甲再度出现。

曹国栋的眼睛忽然一凝，停声不再和黎九清对话，面色也不复方才的从容。

一直不曾发过一言的鄢昭忽然起身，直接了当地开口：“来人，将逆臣曹国栋押入天牢。”

众人一惊。

宿明绛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上前狠狠一脚，将曹国栋踢了个仰倒。然后一把将人扯着衣领拉起，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脊背反绞双手。

“愣着干什么！没听到陛下的话吗？”他朝门外的侍卫骂道。

禁军统领易平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鄢昭，见对方点头之后才抬手招呼自己候在门外的手下。

“陛下，老臣冤枉啊！”曹国栋的官帽脱落，花白的头发散下，显出老态龙钟之象来。

“无凭无据，老臣不服啊！”

宿明绛方才踢了对方一脚出了心头的气，此时虽然被扯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心情倒是好了起来，也不介意多说两句，“闭嘴吧你。慈云庵早被我的人围起来了，你手下护送着鄢晓那蠢货一到，就被锦刃抓了个现行。”

“你曹府上下也早让禁军控制了起来，耗着你在这里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曹国栋面色大变。

他怎么会知道慈云庵！

宿明绛自然是因为那份名单知道的。

那上面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位分不高不低，但等闲是见不到天子的，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宿明绛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曾经他暗地里得知的一个官员小妾私通内侍的秘闻。当时他还和锦刃的人一起嘲笑过，这两处搭不上的人物，也能滚到一张床上去，真是有意思。

那内侍是负责宫中老太妃在慈云庵供奉事宜的。慈云庵是京城有名的女子庵堂，不止宫中女眷，世家和百官家中的女眷也喜欢来此上香。

那小妾和内侍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勾搭上的。

宿明绛当时有别的任务，趴在房顶上听两人腻歪都听吐了，但又不能离开。无聊之下便拨开了一片瓦，想要看看太监做这种事是怎么个做法，结果瞥了一下就想把自己眼睛当场戳瞎。

他迅速收回目光，不过得益于自小锻炼出来的眼神和习惯，下意识将那屋中情形都扫视了一遍。

包括那内侍潮红的面容，以及在散落的衣物上，放着的一枚石子大小的黄玉。

后来听说两人被发现，那内侍被带回宫后当场打死。

结果某一次宿明绛入宫，却看到那名内侍正好端端地当值，腰上正挂着那枚黄玉。

宿明绛当下就了然，这内侍用了点手段，让别人替他顶了罪。但他纯粹是个看乐子的人，又懒得多管闲事，便只是随口一问那内侍的名字，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直到在那张名单上看了那名内侍的名字，他脑海中的线索便迅速串联起来。

那内侍是鄢晓的人，去慈云庵那就真的只是偷情吗？如果是为鄢晓办事呢？

所以宿明绛从天牢出来后，就立刻派柳誉去宫里报信，鄢昭知道后便会配合他。只是慈云庵为恭王据点的事，到底只是他凭着一点细枝末节产生的猜测，没得手之前不敢托大，所以还得在宫中稳住曹国栋。

倒是黎九清这狗东西，脑子转得奇快，一下子就看出来鄢昭和他想要拖着曹国栋的意思，极其机敏地打起了配合。

又让他立了个功。

让人生烦。

喊冤的曹国栋被人带了下去。

“陛下，宿指挥使在天牢中受刑身体还未痊愈。”黎九清拱手，“陛下还是让宿指挥使先回府休息吧。微臣请旨，愿为陛下肃清朝野蛀虫。”

他这话一说，剩下的几名臣子终于回神，面面相觑表示愿意同黎侍郎一起，为陛下肃清朝野。

宿明绛虽然深恨黎九清这人见缝插针抢功，但他这次确实不打算继续插手了。如黎九清所说，他的伤没好，他得养伤，什么乱七八糟得事都没一幅好身体重要。

而且这次他的的功劳已经够了，总得分点汤汤水水给别人喝吧？

鄢昭闻言看向宿明绛，那双沉寂幽深的眼眸中似乎有无数的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好。”他说：“宿卿于曹国栋勾结藩王一案上贡献良多，朝堂上所说贪污受贿一事，便同此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李连忠、何遂、荀常达等人罚俸一年，官降半职，并责令其将所收贿赂交至国库。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没有。

“臣等无异议，陛下圣明。”

宿明绛更没有，这次虽然说着功过相抵，但鄢昭将锦刃的职权摆在了明面上，还实实在在给了他正三品的官职。这可比什么都来得实际。

他知道这是鄢昭对他这次做事的肯定，是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赏赐。

但是，真的没有惩罚吗？

鄢昭又将目光投向宿明绛，“卿回去好好养伤，朕等你为朕继续办事。”

他的那声“卿”说得很轻，同称呼其他臣子相比时，显出几分柔软缱绻，分外不同。

黎九清听着眉心一跳。

宿明绛听着这样的嘱托，各种心思李纠结缠绕，面上倒难得学会了掩藏情绪。

“是，多谢陛下。”

*

宿明绛回到宿府，便将鄢昭赐给他的薄氅随手扔给下人，自己穿着囚衣大步往里走，同时对赶来的亲随吩咐，“即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上门一律不见。”

亲随商临同时还担任着锦刃的千户之职，闻言连忙问：“大人，陛下吩咐锦刃督办恭王一事，大人您不管的话，如果我们遇到问题……”

宿明绛抬眼看过来，商临立刻低下头。

“问陛下，问禁军，问刑部，懂么？”

“是，大人。”

宿明绛站在自己房门前的时候，才终于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府上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温泉浴池，各种用具和衣物一应齐全，不需要宿明绛操什么心。

他的居所后面凿了一处池子，引了旁边山上的温泉活水进来，围了屏风形成半露天的绝佳之地。春雨冬雪时在此处泡上半天，实在是再享受不过了。

这也是他选择这处宅子作为私宅的原因。

锦刃指挥使府的位置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地段，但宿明绛总觉得那地方修缮得刻板规矩，住着一点都不舒服。因而自己掏钱置办了私宅，只公务繁忙的时候会宿在指挥使府，平日里都是住自己宅子的时间多。

他将身体整个沉浸在温热的池水中，仰头将脖子搭在玉石的台子上。

“大人。”

商临走进来，在萦绕的雾气中蹲在他身后，张了张嘴还是开口劝说：“大人，您身上的伤口不能长时间泡水。”

宿明绛自然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不能随便碰水。可他一想到后面的那处烙印，就生出从里到外的恶心来，恨不能在水里泡上个几天几夜，把那痕迹全都洗个干净。

可这只是负气的行为。

他压着心里的闷气正准备起身，动作却顿了一瞬，“转过身去。”

商临一怔。

他是宿明绛的亲随，跟着对方多年，宿府、指挥使府包括锦刃，宿明绛从内到外一应事务他都可以插手，从没被避讳过。

包括随身伺候自家大人的这些琐事。

这次得到的命令让他心跳瞬间停了半拍——莫不是大人不再信任他了？

眼眸垂了垂，商临有些失落地道：“是，大人。”

随即背过身去。

宿明绛不知道自己得力下属的心中想法，他纯粹是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他身后的痕迹罢了。

他从池中起身，抬脚踩上温凉的玉台，趾尖生理性地蜷缩了一下。

商临背对浴池，面朝来处站得笔直。可是耳中湿润的脚掌踩过地面的声音却清晰无比，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

砰——

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中格外明显。

商临瞬间回头，“大人！”

宿明绛身体脱力，落到水中失去意识之前，看到商临跑来的身影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他醒来之后，商临胆敢提一句他背后的那玩意儿，他绝对让他……

让他怎么样呢？

宿明绛还没想出来个名头，就彻底晕过去了。

待再此醒来时，他看着熟悉的帐幔，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时刻。

“大人您醒了！”

一道惊喜的声音传到耳畔，随之有人坐到床侧探脉。

“现下已经没有大碍，好好休养即可。”清冷的声音很是熟悉。

宿明绛勉力睁眼，“多谢了。”

洛长川看他一眼，“ 我奉陛下之命来探望你，不必谢我。”

陛下？

宿明绛原本还有滞涩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小小的外医署医师，怎么可能得到鄢昭的命令？这个人的身份怕是比他想得还要出人意料。

端着药碗走进来的商临听见他的问话，正想开口回答，却被洛长川打断了。

“这药需要趁热喝，先喝药。”

商临便止住了要说的话，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舀起来一勺正预备喂人。

“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废了。”宿明绛看不过眼，直接拿过药碗仰头往嘴里灌下。

他一边忍受苦意一边大口吞咽的时候，洛长川看着他悠悠开口：“我姓洛，或许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兄。”

“咳咳咳。”

宿明绛被最后一口药汤呛到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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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