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破裂

失去一只眼睛的祁枭似乎变了一个人,一只眼睛被层层纱布裹住,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仿佛灵魂也被劈开一道深渊。

他把给他送饭的雀儿劈头盖脸地砸出来,木托盘“哐当”一声撞在墙上,稀粥泼洒了一地,顺着墙根蜿蜒成一条灰白的细流。雀儿跌坐在门槛外,眼眶通红,却不能哭出声。她知道他不是在冲自己发火,而是在痛恨那个无能的自己。那个平时最吊儿郎当的人,此刻正蜷缩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不吃不睡,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他背对着门,肩胛骨在单薄衣衫下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撕裂肺腑。

直到鲤月从昏迷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混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明。看见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趴在她身边,青涩的脸上都嵌着青黑的眼圈。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已经被完全掏空了,像一片羽毛无所依凭地悬在那里,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逝,静悄悄地消融在周围黑暗的虚空之中。鲤月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的生命终于要到时限了么?多年来不断的摧折,这个身体早就已经不堪一击了,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在快被压死的骆驼身上放上了最后一根草。

鲤月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和细密的皱纹,大概算一算,自己也就才二十出头吧,心却已经衰老得好像活了几百年一样了。鲤月模糊地想起小时候家里人夸奖她的话: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呢!那时候她拥有着一切,慈爱的亲人、温暖的家、平静的生活、澄澈的心、灿烂的笑颜……现在想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鲤月吃力地抬起手,指尖轻抚过阿稚的脸颊,又缓缓移向雀儿的发丝。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分力气都要从枯竭的生命里榨取出来。她望着窗外朦胧的天光,嘴角忽然弯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眉头却微微皱起。自己的生死早就不重要了,可是这几个孩子怎么办呢?

雀儿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惊喜地叫:“姐姐!您醒了吗?”

我也惊醒了,紧紧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生怕这微弱的气息会再次消散。

鲤月温柔地对我们笑着,干涸的眼睛里闪烁的仍然是温暖的光芒。

“阿枭呢?”她虚弱地问。

“我在这里……”门口传来低低的声音。

我们齐齐回头,只见祁枭站在那里,身影歪斜,一只手扶着门框,像是随时会倒下。他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那只独眼藏在垂落的黑发后,却仍能感受到其中翻滚的情绪——是痛苦?是愧疚?还是近乎癫狂的执念?

那个满身凌乱的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跌跪在鲤月的身边。

“阿枭……”鲤月虚弱地唤了一声,颤抖着摸上他的脸,心疼地问:“你怎么了?”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再说话,眼泪却从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涌了出来。

祁枭扯着我的手,在走廊上疾走,

烛火在壁龛中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两条挣扎的蛇。他的步伐急促而不稳,额角渗着冷汗,那只独眼中偏执的光吓得迎面遇上的人都纷纷躲避。

“祁枭,你要干什么?”我试图挣脱他的手。

他不理会我,一把将我拽进房间,反手重重关上门,木门撞击门框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把刀给我。”他说。

“什么?”我愣住。

他低垂着头,独眼也被头发遮在了后面,脸上的线条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

“我上次说的,让你弄一把能切断铁栅栏的利器……别装蒜了,我知道你已经到手了……把它给我!”

我心头一凛:“你要做什么?”

“我要带姐姐离开!”他猛地抬头,那只独眼直勾勾盯着我。

“你想带着姐姐一起去死吗?”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压低声音吼回去:“我们根本就什么都还没准备好,这个时候你不可能接近暗河……而且姐姐现在的身体……”

“我知道……她……活不了几天了……”他打断了我,脸上泛起了痛苦的神色,“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好……我想让她最后能看一眼地上的世界……”

我的心狠狠一沉,死死瞪着他:“那我和雀儿呢?”

他垂下头:“我……顾不了你们了……”

我望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复杂的情绪搅拌着,撕扯着,就快要被四分五裂了。怨恨、悲哀、理解、绝望、心疼、无奈、恐惧……种种情感在体翻滚、膨胀、爆裂、淹没,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我嘶哑着声音问:“你说过让我不要丢下你……结果是你先丢下我吗?”

他垂头不答。

“咚——”一个被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体被扔到了他的脚边。

还不习惯一只眼睛的祁枭在走廊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东歪西倒地像个醉鬼。怀中握着短刀的手心里滚烫得似乎着了火,心中澎湃着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激情,让他脸上的肌肉都禁不住痉挛着抽了起来。体内有些东西似乎正在变异,把他往疯狂的道路上推,另一些东西却无比冷静地在脑中运转。

怎么避开门口的守卫,怎么躲开街道上巡逻的自卫队,怎么利用房屋的死角,如果被发现了要向哪个方向逃,暗河边的道路该怎样走,从哪里下水才不会引起自卫队的注意……多年来在心里谋划过无数次的东西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快速闪现。

他停在鲤月的房门前,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脸上大汗淋漓仿佛脱力了一般,有刺耳的蝉鸣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脑中奔腾喧闹的所有念头,伸出手轻轻拉开门。

“姐姐!”

他跪在床边,悄悄地叫。

鲤月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房间里静得出奇,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他仔细看过去,鲤月枯槁的脸上死气沉沉,五官和脸骨都像是塌陷了下去,陌生得不似人形。

他颤抖地伸出手,探向鲤月的鼻下。

良久,他收回手,缓缓地、缓缓地抱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心脏被人活生生挖走,缓缓瘫软在鲤月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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