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殊静坐着,像一尊入定的玉雕。
她有些失神。
桌上的青瓷茶杯素净如洗,底下衬着竹兰纹的锦缎。
热气袅袅,一缕、两缕,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倒像极了这里的主人,清贵得不着痕迹,却处处皆是风骨。
竹筑清幽,墙上悬着两幅画。左是画道大家李衡之的《撑船人》,千金难求;右是落款为“羽客”的《雪竹图》,墨迹清隽。
李衡之其人,曾是厚历年间的布衣丞相,最终对灵康帝的荒唐绝望,挂印归山。纵然如此,他的笔墨仍镇着半座文坛,连诸王揭竿叛乱时,天下书生竟也未曾再大呼什么“皇室正统”了——这大约便是李衡之留给世间最后的警言。
而“羽客”……
就是此处青竹小筑的主人,也是齐殊等待的故人。
“淫君当道,天下既乱,吾等士者当先行。”
当年他说这话时,眼底没有李衡之的倦意,只有一片淬雪般的决绝。
齐殊想这就是他和李衡之最大的区别吧。强权暴治下,李衡之选择了退隐,远离是非之地。
他却择了一条更险的路——
反燕。
……
比起《撑船人》,齐殊的目光更长地停驻在《雪竹图》上。
画中有个少年——一身火红胡服,墨发高束。她正扶着青竹回眸,眉梢微挑,神情里透出几分懒散的缱绻,竟与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少年将军毫不相同。
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微微挑起的眉却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仿佛她对身后的人很不耐烦似的。
画中人正是三年前的自己。
齐殊看着画,静静笑了。
军营里那群插科打诨的家伙总是对她各种羡慕嫉妒恨,话里话外地“抱怨”:“将军,这满地的荷包香囊,都快没处下脚了!”
她接到了太多女子们许多的荷包、绣帕、香囊——多得都放不下。
不过也对,毕竟他们没有她这么有女人缘,许多名门小姐都想为她排忧解难,当她的解语花……那帮家伙火气太盛,脾气暴躁一点也正常。
她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就体谅地大大方方挥挥手,不计较了。
可齐殊想到那些争相递来橄榄枝的高门,连傅邢都想将女儿嫁她……
突然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没办法拒绝——若是当众扫了傅邢的面子、损了他掌上明珠的清誉,齐殊可不能担保傅老都护会不会恼羞成怒站到雁归宇文那边。
又不能接受——娶了傅邢的女儿,她又不能和人家圆房。
弥天大谎,后患无穷。
……
目光扫过满室清雅——墨宝、宝剑、书卷,皆是文人雅士的做派。
齐殊百感交集。
从前她也羡慕过,也喜欢过:在大雪纷飞的檐下抱茶观雪,看那银装素裹,赏那雅致风情!
可惜……
东施效颦的事做多了她也烦了,不如就做自己。
那样宁静致远的人生注定与她无缘。
她的人生应是人语马嘶中,身披战甲踏马而过,一杆银枪破开那阴霾的困局!
比起茶,她更爱烈酒。
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沙场上,只有最烈的酒才配得上那时的豪气冲天,才能祭奠那游荡的亡魂。
窗边挂着把剑,鞘身刻着前朝古纹——应是那名剑“衍真”。
这天下间的名剑,竟是被潦草地如书画般挂在墙上。
齐殊懒懒地趴向桌案,一副软得没有骨头的样子,冬阳熨帖地洒在背上,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记忆的碎片却在此刻纷至沓来。
……
“瞧瞧这小身子软得,起码也得五十两,只要调教调教长大了肯定是头牌的姿色。”隔壁家的人牙子王婆娘戳着她的脸,又特意捏了一把她的腰,对面前浓妆艳抹的女人谀笑。
“没爹养的小蠢狗!偷到你爷爷头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长着狭长细眼的包子铺老板满脸凶恶,重重地踢着她的腰,张望了四周,他捡起一根粗木棒狠狠地砸在腿上,骨头发出一声闷响。
“赊药?你这贱命也配!一个长了一张狐媚子脸的女人和一个离家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的小白脸能生出什么玩意儿!要我说,你娘还活着干嘛啊,早该去见阎王!”药铺老板娘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看你这副天生的倒霉样!就是个死在角落里窝囊废的命!”
“英柚啊……等娘去了,你就悄悄去江南……找你三舅舅……忍几年,你爹会来接你的……”油尽灯枯的妇人盖着薄硬的被子躺在冷冷的炕上,断断续续地交代着遗言,枯瘦的手握着她同样营养不良的小手。
“瞪什么瞪!你娘不是好货,你也是个吃白食的拖油瓶!怎么不去死!”穿着棉衣的丫鬟打扮娇俏,却蛮横地推倒了她,眼神轻蔑如看蝼蚁,“说什么只要等到你那个秀才爹回来就走,谁不知道他几年都没什么音讯了!你根本就是一个混在府里混饭的!什么表小姐,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
“这小子真能走过去?怪可怜的,赏点钱吧。”披着华丽锦纱的小姐以扇掩面,语气怜悯,眼底的嫌恶却藏不住。
“哇啊——!”台下人群突然爆出惊呼。走索时,朽坏的木梁轰然砸落,她竟一拳将它击偏!
“这是天生的吗?他才多大,好大的力气!”
虎口撕裂,鲜血顺着竹竿滑下,她死死咬着牙,在拇指粗的绳索上摇晃……不能摔,摔下去就是死。
握紧了染血的长竿,指骨处锥心地疼。
……
然后,光被一道身影挡住。
“别怕。”少年逆光而立,朝她伸出手,“我带你离开这儿。”
她看着那只干净漂亮的手,迟疑片刻,将自己沾满血污的小手,轻轻放了上去。
……
眨了眨眼,齐殊从回忆中抽离,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的乌发都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起,高高的束着,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英姿飒爽。相貌并非倾国倾城,却正合她意——过于美丽而无依仗,在这世道反是灾难。
美人,特别是没有家世的美人,不是深陷风尘之地,就是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笼中之鸟。
她容貌清秀,男装时恰似一个俊俏英朗的少年郎。剑眉,挺鼻,淡唇,肤色是久经风霜却依旧蓬勃的健康色泽。而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画龙点睛般的一笔——眼皮双得恰好,眼角微挑,睫毛敛着光,看人时总带着一股不自知的凌厉。
此刻,她一身银白虎纹袍曳地,赤靴踩地,腰间别着把不起眼的匕首,左手闲闲撑着下巴,等着那个人。
“好慢啊。”
是下马威吗?
……
“你天生神力,又根骨极佳,柔若无骨,可以修习多种武功——总之,这幅身子造就了你,你是练武的奇才。虽说错过了最好的练武年纪,身子骨也弱,但只要你勤于补拙……必达巅峰。”柏先生板着一张脸,严肃地对她说。表面上是在警告她,实则是希望她不要太骄傲。
“天下间的酒楼,南淮第一。但若论南淮之最,我杨家的清花度当仁不让!”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身贵气。他摇着折扇,亲切地揽过她的脖子,笑嘻嘻地对着笑得沉稳的掌柜道,“这是齐殊齐大爷,我杨璟的贵客!以后凡是她来了,就直接请进上天厅,上最好的酒菜,让最美的姑娘作陪!”
“今日起,南淮公孙鸿羽——”
“南淮杨璟——”
“桂牛村齐殊——”
“噗……齐殊,你怎么这么另类……”杨璟笑得酒都洒了。
另一个温雅的少年也笑了。
她那时不解:“若论出身,说公孙家、杨家岂不更大气?”
一旁温雅的少年笑着解释:“言南淮而不言家,是因你我之情,已超家族立场。”
她想了想,举碗朗声道:“大燕齐殊——”
“噗哈哈……”杨璟这回直接笑碎了碗。
两人都看向他。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气质像清澈的水:“呃……你们就当我傻笑吧……刚才手误手误……我们再来一次吧……”
……
她捂着止不住血的肩膀坐在纱帐里,弯着颤抖的腰,咬紧了牙,脸色苍白。最近又是雨季,导致军帐里有些湿气。她从小落下的腿疾开始犯了,脚腕处隐隐作痛。
纱帐外,隐隐可见名扬四海的神医将提着的医箱放下,捋着白胡子语气傲然又诚恳地道:“齐小将军,老朽本已昭告天下不再出山。但听闻你为了救阳城全城人身中剧毒‘十三花’,天下间唯有老朽数人可解。老朽敬你是个人物,不愿这世间再少一个仁义之人,特此前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命不该绝。”
威震一方的傅老都护用选女婿的眼神满意地打量着她,看得她心中不自在:“年少有为,令堂定然用心良苦。”
“委屈小将军扮作仆役……”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白家的二老爷穿着华美的衣饰,向衣着寒碜的她歉意地道:“实是燕军搜查太严。”
……
烈日下,三军欢呼震天。
“齐殊!齐殊!齐殊!”士兵们大喊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晃动着手中的战矛,眼底的炽热难以掩盖。
她持一杆银枪将司马家派来的打擂者挑下马,用枪在对手的脖子处停留了一会儿以示威慑,便挑衅味十足地高举银枪。
少年人唇边的弧度像是最美的罂粟,引人堕落。
彼时,烈阳灼空,万卒同狂,少年将军,神采飞扬。
……
小筑外的脚步声在檐下停住。
“则泷。”
她抬头。
公孙鸿羽正站在门外,一袭明蓝银纹锦袍,外罩雪白狐裘,清雅如玉,唇边含笑,一身谦谦书生的温润气质。
齐殊看着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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