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年少

“这香味,必是陈年佳酿。”

齐殊坐直身子,朝公孙鸿羽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我方才那一笑,可不是白给的——快把好酒拿来!”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公孙鸿羽无奈摇头,右手从宽袖中探出,露出一直抱在怀中的酒坛。他原想藏一藏的,但在齐殊这酒痴面前,终究是徒劳。

她的嗅觉,对一些东西总是格外灵敏。

那是只粗陶酒坛,市井十几文钱的模样,坛口已有细小裂痕,边缘还沾着湿润的新泥,似是刚出土不久。

待他将酒坛轻放在铺着锦布的桌上,一缕幽香再藏不住,悄然逸出。

“陶质粗陋,埋得又久,取时不慎磕破了坛口,酒香已散了些。”公孙鸿羽在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坛上,唇微抿,流露出些许担忧,“只盼未曾走味。”

“多想无益。”齐殊挑眉,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粗朴的坛子,“酒是好是坏,尝过才知。”

公孙鸿羽忽然问:“你还记得吗?”

“什么?”

他一指那酒坛子。

“它的来历。”

……

雪梅立清风,只遇南淮中。

雪梅公孙,公孙家——南淮的百年世家,自大燕开国以来就盘踞在南淮中部,族系根脉纵横交错,影响着南淮大部分势力。因为先祖曾随开国皇帝打江山,立过赫赫战功,公孙家得到了世袭南淮王的殊荣。

王府占地近百亩,几近宫城之半,明里暗里的产业与底蕴,连日渐拮据的皇庭也难以比拟。

这还是不论暗处,摆在明面上让皇帝知道的。

南淮一地,唯有富可敌国的“清风杨家”能与之颉颃。然近年来,公孙氏出了一位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声势隐隐已凌驾杨家之上。

公孙家,它就是南淮的土皇帝。

……

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南淮王府北苑。

荷花池畔,风动清凉。

瘦削的少年正一下下将拳头砸向木桩,绑手的布条早已被汗浸透。她每一击都让沉重的木桩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倒,却又顽固地钉回原地。

少年脸上并无吃力的神色,只不断淌下的汗水暴露了体力的虚乏。

师父说了,这是因为她的底子太弱,人过于虚了。以至于连这种基础都不牢固。

何时能将这每日加固的木桩彻底击倒,才算真正踏进了武学的门。

路,还很长。

“咚!”

“砰!”

“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转头看向树后。

白衣少年正闲闲倚着树干,双手枕在脑后,昂贵的绸衣蹭了树皮也不在意。他望着她的方向,眼神却是散的,分明在出神。

察觉她的目光,少年眨了眨眼,眸中迷雾散去,泛起清亮的光。

“公子来多久了?”

“许久。”少年走近,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发间衣上,声音里含着一丝委屈,“你一直没瞧见我。”

时光静好。

“为何不叫我?”

“因为我想等——”少年展颜一笑,眉眼弯弯,惊艳了她眼中漫长的岁月,“等到则泷自己看见我。”

“等你看见我啦,我才走过来。”

幼稚。她想,她恐怕是不会明白少年的想法了。

明明她才是十三岁,他还比她大一岁,怎么比她还孩子气呢?

她垂下眼帘,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公子有何事吩咐?”

少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走到她身侧,借着身高的优势微微俯视:“有件要紧事。”

自幼颠沛,食不果腹,她比同龄人更加瘦小。而他身姿挺拔,越发衬得她像只雏鸟。

她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

要紧事?

她心下狐疑。

纵是公孙家有意栽培,如今的她也远未到能担大事之时。偌大王府,何事需要她?

“公子……”莫不是又在玩笑?

“好了好了。”少年对她的认真颇为无奈,摆了摆手,“莫再想了。”

他墨发白衣,干净得不染尘埃,宛若冬日暖阳。

不像她,一身汗渍尘灰。

少年伸手想拍她肩膀,她不着痕迹地微侧避开。他笑了笑,不以为意。

“先生允了我一日闲,想出去走走。”少年眸中含笑,带着期待望她,“陪我一道吧,则泷定不会忍心拒我。再闷在府里,我可真要发霉了。”

她抬头,从层叠叶隙间望见刺目的天光。

“我这般模样,”她展开双臂,汗水浸透的薄衫紧贴肌肤,额前鬓发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实难出府。”

……

夏风拂过,池中白荷轻摇,漾开清浅香气。

“则泷。”等了片刻的少年忽然凑近了些,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促狭,“你莫不是用花瓣沐浴的?怎有股女儿家似的香气?”

木着一张小脸的她往后退了一步。

……

男女之防,她岂会不知。只是这南淮王府中,知她女儿身者不过寥寥。就连当年将她带回府的这位公子,亦不知自己救下的“武学奇才”实为红妆。

缘由诸多:她的名字不似闺秀;总是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性情疏朗,不会撒娇、不太在意外表;加之常年营养不良,身量干瘦,十二岁时看着仍不足十岁。

当然还因为这个世道,男尊女卑。就算大燕出过两位女相,但在世人心中,女子还是应该安分地待在绣楼里做女红,等着嫁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的荣辱,际遇,包括性命,都掌控在男人的手里。

世道如此,连女子自身亦多这般认为。

不是她有多么标新立异,只是这世道乱了,难道女人就该因为这该死的旧规等死吗?

既是如此,被人认为是男孩的她为何要在能隐瞒的情况下,告诉世人她是一个应该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扮作男孩是为了能更多地得到重视,至少在世人看来,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与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人相比,男人更可靠吧。

她不觉女子有何不好。娘亲灯下缝衣的温柔目光,她至今铭记。

女子亦有权利活下去——竭尽全力,哪怕,不择手段。

况且,她师父——南淮王府的柏先生亦叮嘱过:“能瞒就瞒。”

……

她知道少年此言不过是玩笑,想看她窘迫的模样。

莫不说她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就算有也只是因为她之前是在荷池深处沐浴时沾染的残香。

但她肯定,她身上的药味儿不会比荷花香淡。

为了给她这个根骨虚亏的徒儿进补,柏先生可是逼着她喝了不少汤药。面对少年的问题,她没有任何激愤的表情,自然也没有男孩被污蔑和女孩一样时的羞愤。

这个时候,最好的反击就是当做没听见。

“唉,则泷总是这般。”少年见她毫无反应,果然不再逗弄,“我们走吧。”

她总是哪般?

大约总是这般无趣罢。

可偏偏是这般无趣的她,他却总来寻。

她垂了眸,掩去眼里的情绪。

……

她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双手撑在坐着的树枝上。曾经枯黄稀疏的头发,在师父的调养下已变得乌黑浓密了些,用一根深色发带高高束起。身上那套紫灰薄棉衣透气舒爽,领口深紫纹的黑带,衬得她脸色似乎也亮了几分。

树下站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兰丫,”穿着半旧薄衣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夫子说,趁我们年纪小,该留些东西作念想。等长大分开了,再看这些东西,心里会暖乎乎的。”

名叫兰丫的女孩,打扮一看便是寻常人家孩子:“可我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当念想呀。”

“笨!”男孩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抱着脑袋委屈后退的模样,得意地笑了,“念想为何非要值钱?”

“啊?”

“我们会分开吗?”

“嗯……不会。”

“那念想不就没用啦?等我们有了钱,干嘛不花呢?”

“当然要花!我要买好吃的糖,买好吃的糕,还有……”

“打住!这不就对了?值钱的都是浮云……”男孩摇头晃脑,“咱们只要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比如你捡的那支木钗……”

“嗯!”兰丫眼睛一亮,跃跃欲试,“我们可以把它们埋起来……就埋在这棵树下!用我的木钗和你的弹弓!”

“啊……弹弓不行!”

“我的木钗都舍得埋,你的弹弓怎么不行?”

“这不一样……”

“快点儿,我现在就回去拿木钗,你去拿弹弓!”

……

这对孩童真有意思。他们的夫子,想必也是妙人。

夫子……她默然想着,那自己曾经的夫子呢?

六年前那场席卷京畿的饥荒,城外饿殍遍野。那个总是捻着胡须、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怕也早已化作黄土一抔了吧。

“则泷!”

她正兀自出神,冷不防被这一声唤惊得一颤。转头看去,少年正站在比枝头矮了半人的墙头上,笑望着她。

原来在高处俯瞰,景致果真不同。

少年仰着脸,手里握着两只小竹筒,笑容干净得无一丝杂质,眼眸弯如新月。明明是炎炎夏日,却仿佛有初春凉爽的风拂过心间。

如沐春风,大抵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她在心底默默叹道。

“你怎么了?”他问。

“无事。”她答。

……

“则泷为何喜欢待在树上?”少年也坐上树枝,在树干的另一侧。他信手拈过一片树叶,叶隙漏下的光斑落进他清澈的眼底。

这是棵极高大的树,枝叶葳蕤,粗壮的树干上刻满岁月痕迹。或许它同南淮这些百年世家一样古老,是位见惯风云的“树翁”,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百年的兴衰起伏。

她手里握着打开的竹筒,清水中晃动着细碎的光。轻晃着悬空的腿,她望着树下,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

为何?理由很多啊……

能望见很远的地方,看见许多事。

可以很好地藏匿自己,不被人发觉。

不会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因为——”她朝树干另一侧的白影轻轻出声,树干太粗,只能瞥见一角雪色衣袂,“嘘,看下面。”

两个小孩正在大树下刨坑,男孩抬手擦了擦脸颊的汗水,就变成了小花猫。

少年会心一笑,她也轻轻弯了唇角。

两个孩子都在奋力刨土,方式却迥然不同。小男孩直接用手挖,十指很快沾满泥污。小女孩则用树枝小心拨弄,一双手依旧干干净净。

“哎,兰丫,我都用手挖,你哪儿找的棍子?”

“手会脏,娘要骂的。”

“我娘也会骂我啊……”

“你哪天不是脏兮兮回家挨骂呀……”

他们将一个小布包放入坑中,填土踩实,便嬉笑着跑开了——男孩的娘亲已瞧见他的模样,唤他回去清洗。看兰丫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便知他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抿一口竹筒中甘冽的清水,她想:偶尔出来走走,似乎也不错。

“则泷,”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我们也埋点东西吧。”

……

“埋酒如何?愈陈愈香。”少年神采飞扬,“我去寻酒,则泷去找酒坛。这样便是你我一同埋下的念想了。”

……

“则泷,你怎能如此草率,在路边随意买个坛子?这如何对得起你我之情?”

……

“埋酒最是相宜。虽非我亲手所酿,却也是我从青衿师父那儿软磨硬泡求来的新酒,她还允我此酒不再酿第二坛。”少年愁容满面地轻敲怀中那只粗陶坛,里面已装好他心心念念的佳酿,“尚未密封,天下独此一坛!”

说完他又自找麻烦:“可终究不是我酿的……青衿师父也知晓酒方……”

她站在一旁,看着少年为要埋下的东西不是独属于少年和她的——酒是青衿大师酿的而发愁。

她笑了笑:一根筋。

“等着。”她径直向荷花池走去,留下坐在石凳上苦恼的少年。

手在湖中清划了两下,她探身用沾着水滴的手摘下一把洁白的荷瓣。皎白的花瓣拢在掌心,留那支清高的孤荷在水中兀自摇曳,与湖面的交界处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喏,开坛。”她走回少年身旁。

愣怔的少年回过神来,迅速揭开封盖。

将手中荷瓣悉数撒入坛中,酒液微溅,复又落回。如雪瓣片浮于酒面,几乎掩去下方琼浆。

“普天之下。”她莞尔,“独此一坛。”

就连酿酒大师青衿也不知道的酒方。

普天之下。

独此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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