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希斯罗机场降落时,伦敦正下着典型的四月小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两人一路无话,取了行李,直接打车前往盛蓝在剑桥附近的公寓。
顾昭言仿佛回到年前,那次他追到伦敦要名分的画面,没想到又回来了这...摇头低声叹息。
“我住哪?”顾昭言放下行李箱,很自然地问道。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来借宿的普通朋友。
盛蓝正弯腰从鞋柜里拿出拖鞋,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有看他,声音依旧带着点疏离的冷感:“不嫌弃的话,住次卧。盛阳行李都清走了,东西都是干净的。”
她以为他至少会客套一下。
没想到,顾昭言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好。”
他答应得太干脆,反而让盛蓝有些措手不及。她抬眼瞥了他一下,只见他已经拎起自己的行李箱,非常自觉地走向了客房方向,仿佛早就等着她这句话。
旅途劳顿,加上心力的巨大消耗,两人各自回房后,几乎都昏睡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被透过窗帘的阳光唤醒。
盛蓝走出卧室时,顾昭言已经在了开放式厨房里。晨光中,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家居裤,身姿挺拔,正专注地看着平底锅里煎着的太阳蛋和培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食物的香气。
这一幕,莫名地驱散了这间公寓长久以来的空寂。
“醒了?刚好,吃早餐。”他回头,对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眼神清明,似乎休息得不错。
盛蓝沉默地点点头,在餐桌旁坐下。早餐很简单,但火候恰到好处。
她安静地吃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吃完早餐,盛蓝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说道:“记得换身衣服,半小时后出门。”
半小时后,当盛蓝从卧室出来时,顾昭言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艳。
她换下了一身柔软的家居服,上身是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皮质短款机车夹克,肩线硬朗,金属拉链泛着冷光,内搭简单的白色棉T。下身是一条修身的深蓝色破洞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高帮马丁靴,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那头冰蓝色的长发被她高高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脸上架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墨镜。
整个人又飒又冷,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与昨日在阿尔卑斯雪地里那个脆弱易碎的她判若两人。
顾昭言自己也换上了一身类似的装扮,但他看着盛蓝这身打扮,还是感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穿鞋能有一米七了吧。”
盛蓝没理会他的问题,径直走向玄关处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两个全黑、线条流畅、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全盔。她将一个随手丢给顾昭言,动作干脆利落。
“走吧,地下室。”她言简意赅,自己戴上头盔,率先出了门。
顾昭言接过沉甸甸的头盔,跟上她的脚步,心中疑窦丛生,倒也没有开口问。
来到公寓地下室专属的停车区,当盛蓝用钥匙唤醒那两辆并排停放的“猛兽”时,顾昭言终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还会骑这个?”他的目光在两辆机车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是要干嘛去?”
盛蓝正跨坐上其中一辆通体哑光黑、线条狰狞犹如暗夜幽灵的 Ducati Streetfighter V4 S,闻言,她透过墨镜镜片斜睨了他一眼,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带着一丝被小看的不爽:
“看不起谁啊?”她熟练地启动引擎,一阵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瞬间在地下室回荡,震撼人心,“陪我去个地方。”
顾昭言看着她熟练的姿态和那辆明显经过改装的杜卡迪,再看向旁边那辆宝马,看款式应该是 S1000 RR,一时间有些恍惚。
盛蓝到底还能带给她多少意外和惊喜,忽然觉得缺失的这几年,他真的错过了太多了。
他没有再多问,利落地戴上头盔,跨上了那辆宝马。
早上九点,两辆猛兽驶出剑桥,汇入车流,然后迅速拐上通往郊外的道路。
从剑桥到七姐妹白崖,机车路线近200公里,正常骑行加上中途短暂休息,需要 将近三小时。
一出市区,道路变得开阔,盛蓝明显加快了速度。
她伏低身体,操控着那辆黑色的杜卡迪,像一道撕裂风景线的黑色闪电,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疾驰。顾昭言紧随其后,出色的性能让他能轻松跟上,但他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目光紧紧锁住前方那个背影。
风声在头盔外呼啸,引擎的轰鸣是此刻唯一的对话。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抵达了七姐妹白崖的国家公园入口附近。
这里没有专门的机车停车场,他们像其他骑行爱好者一样,将两辆车并排停放在指定的露天停车区域 。
盛蓝熄了火,摘下头盔,冰蓝色的马尾有些散乱,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因为长时间骑行和风吹而泛着红晕,但那双藏在墨镜后的眼睛,似乎比之前多了份灵韵。
她没说话,径直朝着白崖的方向走去。
顾昭言默默跟上。
四月的白崖,风很大,带着英吉利海峡特有的咸腥味。巨大的白色断崖如同被巨斧劈开,垂直插入碧蓝的海水中,壮阔而苍凉。绿色的草甸在崖顶绵延,与蓝天白云相接,景色震撼人心。
盛蓝走到悬崖边,找了块背风的草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沉默了很久。
顾昭言在她身边坐下,没有打扰她。
许久,盛蓝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回国前我来过一趟这……那时很难受的时候。”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看着这么广阔的地方,会觉得自己的那点痛苦,渺小得不值一提。有时候风很大,站在边缘,会想……如果就这么跳下去,是不是就彻底解脱了。”
顾昭言的心猛地一沉,手臂不自觉地绷紧。
盛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放心,我没那么做。不然你现在估计都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头,隔着墨镜,顾昭言似乎能感觉到她目光的重量,“我的情况,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童年阴暗的墙角,自从爸爸妈妈走后,我们姐弟就背上了遗孤的名号,太多人可怜、怜惜这我们。我的一生没有任何期盼,就是安稳等到高中履行妈妈从小给我们姐弟铺的路,但原本坦途的路,被我走的荆棘丛生。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初中一毕业就出国吗?”
“那年转学,我喜欢上了一个隔壁班的男孩。他很高冷,也很爱睡觉,但是学习却意外很好。林欣老和我说他脸很臭,经常不给别人好脸色。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说我奇怪吗?其实他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但是我就是觉得他好。所以我第一次想撕掉乖孩子这个标签,我不想出国了,哪怕这是妈妈的意愿。但后来我还是和他分开了。”
“这六年我过得其实也没有很差,就是生了一点小病,我都撑过来了,我的主治医生还夸过我很坚强。其实他夸大了,和自己作斗争也没有特别累啦。只是这样的我...理应不适合留在他身边,你知道吗?其实我当时回去压根没想过能和他有什么,我就想回去看看他,远远看一眼的那种。但是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拒绝不了他。其实不是我勾勾手指他就来了,是我越发觉得我的世界应该不能没他,碰巧,他好像也挺喜欢我的,所以我想和他有以后,但是我怂...我一次又一次推开他,我不想最后因为我不堪的一面,也泯灭掉那些美好的回忆。”
盛蓝的话语像一场细密而冰冷的雨,一字一句地敲打在顾昭言的心上,浸透了他所有的感知。
她平静语调下隐藏的惊涛骇浪,那些他缺席的岁月里她独自承受的孤寂、挣扎与无望,都化作实质的疼痛,在他胸腔里尖锐地蔓延。
当她说到“我拒绝不了他”,说到“我的世界应该不能没他”时,顾昭言一直紧绷的、作为倾听者的克制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侧过身,正对着她。
海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也吹不散他眼中凝聚的、沉重如山的疼惜与爱意。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坚定而温柔地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他用自己的掌心紧紧包裹,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盛蓝,”他的声音比海风更低沉,带着一种被巨大情感冲击后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来稳住自己同样震荡的情绪。
“谢谢你,在那么难的时候,一个人撑过来了。谢谢你……还愿意回到有我的地方,也谢谢你愿意给我了解你的机会。”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带着无尽的珍视。
“你说你拒绝不了我,”顾昭言的目光锁住她墨镜后可能存在的视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那你知不知道,我也从来......从来就没有办法放开你。”
“六年前不能,六年后更不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觉得我的生活没有你会更好?你说你的世界不能没有我,盛蓝,你听好——我的世界,根本就不能没有你。”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够好,你那些不配得感,我告诉你,在我身边的只能是你!”
“你知道吗,我眼里的你是一个真诚善良又勇敢的人,哪怕发生了这些,你也毅然选择这条路,并且为之热爱选择帮助更多的人。你从来都不会杞人忧天,你也很勇敢的面对这一切,你也从来不放弃自己。难道不是吗?”
顾昭言的话语,一句一句,如同温暖的磐石,沉稳而坚定地投入盛蓝的心。
那些她深埋心底的自卑、恐惧、不配得感,被他毫不留情地揪出,又在下一秒被他用更强大的力量和更深沉的爱意稳稳接住。
“你能接纳很多人的不完美,为什么总对自己那么苛刻,我希望你能坦然接受别人给予的爱,而不是急于描述自己的不好。为患有什么心理疾病的人就不能拥有幸福?我们都不要被世俗束缚,好吗?请你相信我。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你难受,我陪你扛。你觉得那些回忆不堪,那我们就一起创造新的、好的回忆,多到能把那些不好的都盖过去。我们都觉得那六年很遗憾,那就努力填补上。”
原来他懂。
他不仅知道了盛蓝的病情,更看穿了她所有病耻感背后的逻辑死结。顾昭言没有同情,没有怜悯,而是用近乎霸道的肯定,将她从自我贬低的泥潭中一把拉起。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最坚定的承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只要你别……”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哽住,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承受的后怕和恳求: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盛蓝,”他叫她的名字,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灌注进去,“不要再一个人做决定,不要再以为离开我就是对我好。你问过我知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是什么样子,那比死亡都要可怕千万倍。”
“把那些担忧,都交给我。我们说好的,要有以后,那就一起往前走。你只需要负责往前走,累了就靠着我,迷路了我就带你找方向。但是,别再转身往回跑,别再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行吗?”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庄重:“我们结婚,好不好?”
盛蓝猛地抬起头,隔着一层水汽朦胧的墨镜片,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眉宇间带着疲惫,眼神却亮得灼人,语气郑重得像在缔结神圣盟约的男人。
结婚?
她一时失语,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昭言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握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可以通过交握的掌心,将他的决心和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他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里带着无限的包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盛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指尖微颤地,摘下了那副一直隔绝着两人真实视线的黑色墨镜。
墨镜滑落,露出了她通红的眼眶和那双氤氲着厚重水汽、却比身后碧海蓝天更加清澈明亮的眼眸。泪水终于承载不住重量,顺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滚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没入身下的青草地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好”或“不好”。
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卸下所有伪装、盈满泪水却异常清醒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确认他眼中每一个细微的情绪,确认这不是另一场她因病而产生的美好幻觉。
许久,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确认:
“顾昭言……”她叫他的名字,带着哭腔,“你……你想清楚了吗?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可能会……会很辛苦,可能会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麻烦。我也可能……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可能会反复,可能会……”
“这些我都想过,根本不是问题。”顾昭言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只要是和你一起,我都甘之如饴。盛蓝,我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你,我只要一个‘真实’的、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的你。”
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却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某种沉重枷锁被卸下后的巨大释放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在呼啸的海风中,在壮阔的白崖之巅,她看着他,用力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
它代表着她终于鼓起勇气,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未来,决定与他共同面对一切未知的风雨。
顾昭言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光亮,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闷闷的,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和无比的满足:
“说好了……再也不要擅自推开我。”
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
生命冗长酸涩,她想与顾昭言同行。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白色悬崖和相拥的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的未来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希望。引擎轰鸣的机车静静地停在远处,象征着过往那些用以对抗痛苦的速度与激情,而此刻,他们找到了彼此这个更坚实、更温暖的归宿。
回去的路,依旧是轰鸣的机车,依旧是呼啸的风声。但有些东西,已经截然不同。隔着头盔,盛蓝偶尔会通过后视镜,看向身后那个始终如影随形的身影,心中那片荒芜的雪原,悄然滋润,孕育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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