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
还是找到了她。
在她已经下定决心,独自守着那些回忆,直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他又一次,不容拒绝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慰藉。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释、道歉、或者再次推开他,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无声地对望着。
风雪掠过他们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帷幕。
不知过了多久,顾昭言极其缓慢地,向旁边挪了一步,让开了她身侧长椅的位置。他没有试图靠近,更没有触碰她,只是用一个动作,无声地邀请。
盛蓝怔了一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最终,她默默地、顺从地走过去,重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只是身体比之前更加紧绷。
顾昭言没有坐下。
他只是走到长椅另一端,倚靠着冰冷的木质扶手,与她隔着一个礼貌而疏远的距离,也坐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火机擦燃的瞬间,火光映亮他深邃的眼眸和微蹙的眉头,但他看了一眼盛蓝,最终还是将烟取下,紧紧攥在掌心,任由烟草的碎屑沾染指缝。
他什么也没问。
就这么陪着她,沉默地坐着。
从日头西斜,到暮色四合,再到天光彻底被墨蓝吞噬,滑雪场的灯光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们像两尊凝固的雕塑,淹没在阿尔卑斯的夜色里。
盛蓝一直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眼神空洞。
顾昭言则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她,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冰蓝发丝,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肩膀,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缓慢地腐蚀着。
他知道她在挣扎,在衡量。
他给她时间,全部的耐心。
直到寒意越来越重,盛蓝不自觉地拢紧了羽绒服。
顾昭言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天黑了,外面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语气温和得像在商量,“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说“我们回去”,也没有指定去哪里,只是说“送你回去”,将所有的主动权,再次交到她手里。
盛蓝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在夜色中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她读不懂,或者不敢去读的情绪,但唯独没有逼迫,没有质问。
她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顾昭言的手臂瞬间抬起,是一个下意识想要搀扶的动作,但在碰到她之前,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收回,握成了拳,插回大衣口袋。
“走吧。”他低声说,率先转身,走在前面,步伐放得很慢,确保她能跟上,却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无话。
只有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规律地响着,像是心跳的节拍。
来到她租住的小木屋前,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顾昭言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盛蓝。
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却异常清晰明亮。他看着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声音比风雪更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她心上:
“盛蓝。”
他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像上次在伦敦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主动权,决定权,留给你。”
他的目光沉静而包容,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我都知道了,你难受,很辛苦。我不逼你。”
“如果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等。如果你需要空间,我可以退。”
“如果你觉得……我的出现,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一种痛苦,一种负担……”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
“如果你还是想逃离,想离开……想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他深深地看着她,几乎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和以前一样,”他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和坚定,“尊重你,也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
他说完了。
没有哀求,没有捆绑,只是将选择的权利,再次完完整整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告诉她:由你决定,是捧起,还是摔碎。
他站在那里,像阿尔卑斯山脉一样,沉默而坚定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掠过两人之间。
盛蓝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仰头看着他。屋内透出的光晕勾勒出他坚毅又疲惫的侧脸。
他这番话,比她预想中的任何质问、任何挽留,都更让她心如刀绞。
他把刀柄递给了她,自己握着刀尖。
直到此刻,在更近的距离和更清晰的光线下,她才更真切地看清了他今天的模样。
他脱去了平日里那些剪裁锐利、彰显身份的大衣和西装,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看起来保暖但款式随意的黑色羽绒夹克,搭配着一条深色牛仔裤和沾了些雪沫的靴子。头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打理,几缕黑发随意地搭在额前。
这一身打扮,褪去了青年才干的冷硬外壳,竟莫名地带上了几分少年气,像个清俊却心事重重的男大学生。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身看似轻松的装扮下,他说出的却是那样沉重、那样小心翼翼、几乎将一颗心**裸捧到她面前的话。
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疼。
她看着他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尖,看着他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得几乎要皱缩起来。
解释吗?
说自己是因为太爱太怕,我才逃离?
道歉吗?
为又一次的不告而别?
还是再次推开他,说一些违心的、让他死心的话?
所有的言语在唇边辗转,最终却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盛蓝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抬起眼帘,迎上他等待审判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风雪:
“明天见。”
三个字。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没有给出任何承诺,甚至没有触碰他递过来的选择权。
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劈开了顾昭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绝望。
他几乎是贪婪地、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这三个字里榨取出更多的含义。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从几乎失声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而颤抖的音节:
“……好。”
“明天见。”他重复了一遍,像是郑重地许下一个誓言。
盛蓝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痛楚,有迷茫,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然后,她转过身,用钥匙打开木屋的门,暖黄的光线倾泻而出,将她的身影吞没。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他的视线。
顾昭言依旧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座雪雕。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用指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指,覆盖住自己酸胀的眼睛,带着哽咽,还有如释重负的颤抖。
“明天见……”
他再次喃喃自语,这三个字像是最温暖的篝火,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她没有推开他。
这就够了。
对于此刻的顾昭言来说,这就足够了。
夜色深沉,雪依旧在下,但他站在木屋前,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黎明将至的微光。他愿意等,无论多久,只要还有一个“明天”可以期待。
木门在身后合拢,盛蓝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丝防线。在刚才那漫长的沉默对坐中,她脑海里早已上演过无数可能。
她想过他可能会愤怒地质问,想过他可能会强势地把她带走,甚至想过他或许会冷漠地转身离开——这些她都有心理准备。唯独没想过顾昭言知道一切后,还是对自己这么宽容?这比任何形式的逼迫都更让她无力招架。
他到底看没看那封信?
这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的思绪。
如果没看,他为什么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不再问她离开的原因?
如果看了...如果他真的看了那封信,看过了她所有不堪,知道了她那些扭曲的念头,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不是像她预想的那样?
可他都没有。
他只是来了。
这个认知让盛蓝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缓慢地腐蚀着。她设想过他所有的反应,唯独没想过这一种——在知晓一切后,依然选择把刀柄递给她。
在长椅上,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他的轮廓时,她就在想:也许这就是顾昭言,或许真的如顾昭言说的自己真的拒绝不了他。因为他永远不会按她预设的方向走,六年前,她的不辞而别,原以为顾昭言肯定恨透了自己,不会再原谅自己。但是回国后,顾昭言并没有,他永远对自己无下限的包容。现在也是......永远用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击碎她所有自以为坚固的防御。
所以当他说出那句"像上次在伦敦一样,决定权留给你"时,她就知道顾昭言嘴上说着选择权给自己,但是他做事从来就是十拿九稳,不然也不会过来的,顾昭言笃定盛蓝心里就是爱着他,放不下他。
顾昭言用着自己的方式,又一次,盛蓝败给他了。
理清后,盛蓝长叹一口气,内心极其复杂,她很郁闷顾昭言的所做作为。
这就是他的决定吗?
"明天飞伦敦。"
发出这五个字时,她的指尖在颤抖。这不仅仅是一个约定,是她对命运的一次妥协,更是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留在他身边的微弱渴望。
而此刻,在街道对面的小旅馆里,顾昭言正握着手机。
屏幕上的五个字,让他松了一口气。
幸好。
"幸好..."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知道那封信的每一个字都像刀,知道她的内心有多沉重。在他赶来瑞士的路上,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她真的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也许她真的会选择去过没有自己的生活,然后永远消失。
但她没有。
这就够了。对他而言,这就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重新开始。意味着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愿意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夜色渐深,两个房间,两盏灯,两个同样无法入眠的人。
也许这一次,顾昭言真的能带着盛蓝走出这片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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