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入实验室以前我签了一份保密协议。这份协议签署后,意味着我不能向核心研究人员以外的人透露未曾公开披露的研究细节。
包括异种与人类的基因混合研究。
我的父亲也曾签署过这样一份文件。他生前是生物领域的研究人员,为异种研究贡献了许多力量。我非常敬佩他,可以说我如今能够进入研究基地的实验室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在实验室的工作很快进入正轨,但我没再像刚来时那样拥有和莱尔德先生深入谈话的机会,这让我觉得很失落。
他有时会出现在实验室,有时则不会,但即便出现时也只偶尔因为工作内容的事和我交谈几句,看上去就是一个略显冷淡、严谨又有距离感的研究学者。
不对,他本来就是。
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是观察与记录。观察的范围非常广,不仅要观察这些玻璃培房中生物的各项数据,还要观察分析实验室采集到的各种视频、声音与图像资源。
就比如现在,巨大的悬浮屏幕在眼前还原出一场搏斗。
这场交锋发生在另一个基地外。画面中人类士兵与戴着项圈的异种生物站在一起,正厮杀着敌人——另一批企图进攻基地的异种。
看着看着,我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费伊。”
“……瑞茜。”我回过神。
她坐到我身边来,看着悬浮屏说:“坚定你的立场,费伊。”
坚定立场,不要同情它们。否则这份工作会让你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正义与灵魂。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们的研究,不论标榜着什么,终究都是为纯种自然人服务。所以我们利用异种,研究、解剖它们,用它们的基因做实验。
“谢谢你,瑞茜。”我深呼吸,试图驱散沉沉压在胸口的阴霾。
“不客气。看样子今天下午去基地考察的任务不能交给你了?”
“基地考察?”
她点了点悬浮屏,“就是这个基地。需要有人去实地观察那些异种的状态,包括刚屠戮过同类的异种和被俘获的未驯化分子。”
“我想我可以去。听上去这本该是属于我的任务?”
“你确定?”
“我确定。我刚才只是多愁善感,但我保证以后不会把这种情绪带进实验室。”
“相信我,离开实验室之后也不要,不要让闲暇变成你每天做忏悔祷告的禁闭时间。”瑞茜的口吻像是开玩笑,但我知道那只是为了减轻我的压力。
我朝她笑了笑。
……
下午我被送到了目标基地。
这个基地容纳的都是等级最低的士兵,包括了纯种自然人与异种,整个基地都实行军事化管理。
我向接待我的士兵说明了来意。
“现在是白天,女士。所有士兵都有他们的任务,不可能集体休假乖乖排队坐好,只因为等待你的采访。”
“难道他们没有一个在基地里吗?”
“留下来的大多数恐怕没办法达成您的心愿。”士兵看着我,一副兵痞模样。
“为什么?”
“死物可没办法说话。”说着,他笑了起来。
死物。他指的是那些在这场冲突中死去的士兵,尸体或许被掩埋,或许被焚烧。
我反驳他:“我不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
“事实如此。”士兵不以为意,带着我走到一扇门前,“除了死物只有伤员,请吧,女士。”
这门像监牢的一部分,打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颤巍巍的响动。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昏暗走廊,充斥着血腥与泥土的气味。我们陆陆续续走过了左右两侧的很多扇门,有一些是完全封闭的,有一些如同刚才那个大门一样,金属条切割出缝隙。
这种门的内侧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单人监狱。
“为什么两种门不一样?”我问。
“为了方便监视异种,人需要一点儿**,给他们自己处理卫生问题和生理需求的空间。我用词已经足够文雅,但愿不会冒犯您。”
士兵笑得古怪。
很快我们停了下来,面前这一间的血腥味浓烈得无法忽视。
“请打开门。”几秒钟后我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
里面那个女人站起身戒备地看着我们,从外表能分辨出她是个纯种自然人。她一只手缠着绷带,在她脚边躺着一只异种,一看就知道是由某种猫科动物进化而来,只不过外形与身体结构却不是已发现的、目前进化最完全的。
这样才好掌控,不会因为太聪明而弄掉脖子上的电击项圈,也不会彼此之间策划谋反。
只不过它此刻看上去伤得很重,一身模糊的血色与局部开绽的皮肉触目惊心。
“你们要干什么?”女人质问。
“别害怕,我只是来采集一点信息。不过在这之前我认为它需要治疗。”我看向倒地不知死活的异种,又看了看身后的士兵,心里却有着不好的预感。
士兵的话让我预感成真,“医疗资源宝贵,不是给这种东西浪费的。”
“可那是一条生命,它是你们的士兵!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它去死吗?”
“一把枪因为战火而肢解,您也会要求我们让它‘起死回生’吗?”
我说不出话来了。
“女士,不要这样大惊小怪。因为那些卑劣异种的偷袭,我们已经损失了许多异种士兵。在你来之前它们就已经死了,尸体被集中焚烧。”
他说这话时,我和那个门内的女人对视着,看着她的神情随之发生细微的改变。
从忍耐、愤怒,到无力与绝望。
我竟然被她带领着也陷入了情绪的低谷。
这太危险了。我想到了瑞茜的话。
坚定自己的立场。费伊。
那女人身体紧绷得像一根弦,眼眶不知因愤怒还是悲伤变得通红。
她看穿了我的妥协,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我很抱歉。我对她无声做出口型。
“塔尼娅,我劝你快点跟你的朋友告别。”士兵嘲讽地笑了笑,目光挑衅地掠过地上的异种。
门内的女人猛扑上来,双手紧紧攥住铁栏用力晃动,眼眶赤红,神色疯狂,“你会下地狱的!我们都会下地狱的!”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我的鼓膜突突地跳动,此时此刻只看得到她的表情,只听得到她嘶吼的声音。
痛苦,绝望。
我呆立在原地,怔怔的。
“闭嘴吧你这个婊.子!要么你现在给我滚出来回你自己的地方去,要么我浪费一颗子.弹杀了这个畜生!”士兵抬起手里坚硬的枪.支,猛地往铁门上一撞。
尖锐又沉闷的巨响几乎让我的颅内也随之震动。
我下意识扭过头捂住耳朵,难受地闭上眼睛缓了缓,艰难地喘了口气。
叫塔尼娅的女人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立刻痛苦地蹲下.身,无声痛哭。
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地上的异种,只不过那只吊在胸前的手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徒劳的、滑稽的三脚猫。
士兵得意地完成了自己的威慑,走远了。
“Zero……”
“Zero你还好吗?”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近了。
那只异种的胸腹仍在起伏,但迟缓的频率与流淌的鲜血证明它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或许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最终在某一刻,那只叫Zero的异种停止了呼吸。
它声带没有进化完全,也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力气,所以至死也没能和塔尼娅说哪怕一个字,能给她的只有死前一个涣散的眼神。
动物或许没有人类这么怕死,对它们来说需要思考的只有安身之处与下一顿的食物。但像Zero这样进化到这种程度的异种,在死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
它会意识到,自己将要和这个世界、和塔尼娅永别吗?
如果是让一个人类,躺在地上等待着失血过多而死,那他又将体会怎样的绝望?
塔尼娅一直捂着脸,再抬起头时满脸的泪痕,但神情却出奇地平静。
她看着我,“Zero会去天堂的,对吗?”
“我想一定会的。或许……这对它来说是一种解脱。”
说完的那一刹那,我被羞耻感与罪恶感紧紧扼住咽喉。
我在说什么呢?我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一种伪善的背叛?
背叛我的立场,给了塔尼娅看似公正的善意。
塔尼娅有些愣住了,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要躲避。
“你……”她喃喃,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很快整顿了神色,朝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想问些什么?”
……
我不能在基地无限制地逗留,于是完成“任务”后我不得不匆匆离开。
踏出大门后需要走下几级台阶,我低头看路时余光瞥见左胸口别着的名牌似乎有点异样。
像是有光一晃而过。
下意识的,我停下来仔细看了看。
好像只是反射了一下阳光……
我放下手,转身看了看身后基地厚重结实的大门,心里沉甸甸得像喘不过气。
塔尼娅那些话还回荡在脑海里,除此之外我记得的不仅有Zero的死状,还有那些被新俘获的异种挤在牢狱里的画面。
牢房里没有灯光,只有亮起的兽眼。
我知道,它们将被套上电击圈,在被“驯服”后端起武器露出爪子与尖牙,去厮杀曾经的同伴。
回到研究基地后,我路过了一楼展厅。
展厅占地面积很广,里面有着被关在玻璃房里的异种,还有4D投影。
这会有一群纯种自然人小孩被内部的工作人员带领着参观,我知道他们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贵,才能获得这样宝贵的资格。
“在末日重建时代的初期,人类数量远远不到现在的规模,也在许多大陆上消失了痕迹。新的板块运动使地球上‘诞生’出各种未知的领域,异种就是在那时出现、并成为人类最大威胁的……”
工作人员在讲解,我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这段历史写在如今的教科书上,孩子们都知道,也包括已经长大的我。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的心情下再听,意外地觉得茫然。
“工作结束了?”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莱尔德先生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背后的,他走路怎么都没声音?
“先生……”
他目光掠过我,看向展厅里,脸上神情淡淡的,和不带同情地观察实验小白鼠的表情很像,充斥着学术的漠然。
“是的,工作结束了。”我回过神之后回答道,“我刚从军事基地回来,是安排给我的外出观察任务。”
“我知道。那是我特意安排的。”
“特意安排?为什么?”
莱尔德先生重新收回目光看着我,微微一笑,“因为你适合。”
适合吗?
或许研究基地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更合适。但是这个想法我不能说出来。
“那么现在,向我汇报你的成果。”
“好的。在这里吗?”
他依旧看着我,黄绿色的眼睛如同浇了糖浆的翡翠,格外迷人。
“不。”他说,“到我办公室来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 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