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柄钝锤敲在张墨书的脊梁上。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秋日阳光——太刺眼了,亮得残忍,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瞳孔急剧收缩,世界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晃眼的白。
“出来了!她出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一嗓子,蛰伏在监狱大门外的人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瞬间涌动起来。摄像机、话筒、手机镜头,所有黑洞洞的器具齐刷刷地对准了她,将她钉在监狱高墙投下的那一道狭长阴影里。
“张小姐,对于因你失误导致九州鼎残片损毁,你有什么想说的?”
“顾云深教授是不是因为你的事情才突发心梗去世的?”
“陆北琛先生今天为什么没有来接你?”
问题像淬了毒的匕首,从一张张兴奋而冷漠的嘴里抛出,穿透稀薄的空气,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她站着没动,身上那件入狱前穿的米色风衣,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衬得她像秋末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碎裂在风里。
阳光明明落在皮肤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灼伤的细微的刺痛。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冰凉。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夜,她困在四壁之间,最渴望的就是这自由的空气和阳光。如今得到了,却只觉得冷。
一个记者几乎将话筒怼到她脸上:“有消息说,九州鼎的自燃并非意外,而是与一个叫‘蠹鱼会’的神秘组织有关,你对此知情吗?”
蠹鱼会?这个词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她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但她还没来得及捕捉那是什么,更多的声音就淹没了它。
“张墨书,看你现在这样子,后悔吗?”
后悔?
这个词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刻意封闭的记忆闸门。眼前刺眼的闪光灯扭曲变形,视野急速倒退,耳边喧嚣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年前那间恒温恒湿灯火通明的修复工作室特有的寂静,以及那萦绕不去的淡淡的矿物和古老金属的气息。
她记得那天,九州鼎那块新发现的残片就放在铺着软绒的操作台上,在特殊灯光下泛着幽邃的青铜光泽。纹饰诡谲,带着千年风霜也无法磨灭的神秘力量。陆北琛就站在观察区玻璃窗外,穿着他常穿的定制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她抬头时,对上他的目光,他唇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只有她懂的带着鼓励和骄傲的笑意。
那是她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点暖色。
然后,她戴上专用手套,拿起工具,俯身,准备进行最后一次表面清理。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冰凉的青铜——
“嗞——”
一点猩红毫无征兆地从残片内部迸发,随即,诡异的幽蓝色火苗猛地窜起,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包裹了那片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金属!
惊呼声,奔跑声,警报器尖锐的嘶鸣!
混乱中,她徒劳地徒手想去扑灭火苗,却被同事死死拉住。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残片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堆不成形的散发着异味的焦黑物质。
青烟袅袅,模糊了窗外陆北琛的脸。
再清晰时,他脸上的温情已然褪尽,只剩下她从未见过的彻骨的冰冷。
画面再次跳跃,是庄严肃穆的法庭。
她站在被告席上,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的待估价物品。她望向证人席上的他,用目光无声地祈求,哪怕只是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面向法官,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份与己无关的商业报告。
“是的,我观察到张墨书研究员在近期工作中,存在精神不集中的情况。”
“就专业角度而言,她的操作流程,确实存在可能导致事故的失误点。”
“我无法以个人情感凌驾于事实之上。”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冰刃,精准地剖开她的信任,她的爱情,她过去所信仰的一切。她看着他开合的唇,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冷静到残酷的语调里分崩离析。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恩师顾云深在得知消息后突发心梗,溘然长逝,甚至没能等到开庭那一天。
他亲手,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
冰凉的触感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猛地拽回。
是秋风吹过她裸露的脖颈。她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仍被围困在监狱门口这片小小的空地上。媒体的攻势并未因她的沉默和苍白而有丝毫减弱。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严谨黑色西装手提公文包的男人,分开人群,径直走到她面前。
“张墨书小姐。”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温度,“我受陆北琛先生委托,将这些文件送达给您。”
一份厚厚的文件夹被递到她面前。她没有接,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几个加粗的黑色字体——“民事赔偿请求及资产冻结通知”。另一份,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素白信封。
“这是陆先生给您的私人信件。”律师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商品说明书。
周围的闪光灯在这一刻达到了**,快门声密集得如同暴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试图捕捉她脸上最细微的崩溃痕迹。
张墨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慢慢接过了那两样东西。赔偿函很沉,压得她手腕生疼。她先翻开了它,那一长串零的天文数字,是对她过去全部价值的嘲讽。然后,她的指尖移向那封信。
信封很薄。她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抽出。果然,只有一页。上好的进口纸张,边缘锋利,几乎能割伤皮肤。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陆北琛那熟悉而凌厉的笔迹,此刻却冰冷得如同墓志铭:
“张墨书:事情既已发生,追悔无益。赔偿事宜由律师全权处理,望你履行。你我之间,情义两清,自此陌路,永不再见。”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情义两清…永不再见…”
她无声地默念着这八个字,感觉心脏的位置被什么东西狠狠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洞。一年来支撑着她度过牢狱之灾的那点微弱的不甘和质疑,在这一刻,被这封信碾得粉碎。
万念俱灰。
原来,这就是心如死灰的滋味。连恨,都显得多余。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站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任由那些恶意的目光将她穿透。
也许,就这样彻底沉没,也好。
张墨书:【出狱日】
铁门在身后合上,阳光刺得眼疼。
那些镜头和质问像刀子,把我钉在阴影里。
一年了,连风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直到他的律师递来那封信——
“情义两清,永不再见。”
纸页锋利,割开最后一点妄念。
原来心死时,连恨都烧不成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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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墨色·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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