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请适可而止。”
一个温和却不失力量的声音,如同利刃划开粘稠的空气,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逆着光,一个身影稳步走来。他穿着一件质料精良的浅灰色羊绒大衣,身形修长,步履从容。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后,是一双带着关切与不悦的眼睛。
是周砚白。
他径直走到张墨书身边,没有先去看她,而是面向那些媒体,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墨书已经为她所经历的一切付出了代价。法律给予了公正的裁决,也保障了她重新开始的权利。请各位尊重她的**,也尊重法律的尊严。”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记者们,竟在他的注视下,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几分。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低声交头接耳:“是周砚白,顾教授的大弟子…”“他现在在学界地位可不一般…”
周砚白不再理会他们,转过身,目光落在张墨书身上,那里面盛满了清晰的心痛。他看到她手中紧紧攥着的信纸和赔偿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伸出手。
“没事了,墨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稳定力量,“师兄来接你回家。”
张墨书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温和的脸。他是师傅最看重的大弟子,是她一直信赖有加的师兄,是在她众叛亲离坠入深渊时,唯一还愿意向她伸出手的人。
家?她还有家吗?
她看了看周围那些尚未散去虎视眈眈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封绝情信,纸张锋利的边缘在她指尖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白痕。
然后,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周砚白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干净,修长,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
这是绝望的黑暗里,唯一递到她面前的光。
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落叶,打着旋,掠过她苍白的脚踝。
她几乎没有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那只温暖的手掌中。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皮革与清淡香氛混合的味道,过于洁净,反而显得不真实。
张墨书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封绝情信的锋利触感,以及赔偿函沉甸甸的重量。它们像两块冰,烙在掌心,寒气沿着血脉,一点点往心里钻。
周砚白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柔和而稳定。“快到了。”他温和地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内长久的静默,“地方有些偏,但很安静,适合你暂时休养,不会有人来打扰。”
张墨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打扰?她现在最怕的,恐怕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打扰。师兄的安排,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绿树环绕的高档小区,停在一栋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电梯无声上行,停在17楼层。周砚白走到深灰色的防盗门前,修长的手指在密码盘上轻盈跃动,电子锁发出细微的“嘀”声,绿色指示灯温柔亮起。
“进来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侧身让开。
家?张墨书的心被这个字眼轻轻刺了一下。她抬脚踏入,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是特意为了迎接她而点燃的。
公寓很大,装修是简洁的现代风格,以浅灰和原木色为主调,线条利落,家具精致,一尘不染。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和薄如蝉翼的纱帘,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窗外是疏朗的庭院景观,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剪影。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与一小时前监狱门口的疯狂判若两个世界。
“还喜欢吗?”周砚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简单布置了一下,缺什么随时告诉我。”
“很好……谢谢师兄。”张墨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环顾四周,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感激,几乎要将她淹没。在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这个人,为她提供了这片宁静的港湾。
周砚白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冬日暖阳,驱散着她骨子里的寒意。“跟我还客气什么。”他引她走到客厅沙发边,“你先坐,喝点水休息一下。我去拿点东西。”他转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张墨书依言坐下,沙发柔软得让她有些不适应。她拿起一杯温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抚平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片刻后,周砚白抱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纸箱走了出来,箱子里是码放整齐的书籍,最上面,则是一个用素色棉布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
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而略带感伤。
“墨书,”他将纸箱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双手捧起那个布包,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这是师傅走后,我从他书房里整理出来的。一些他生前常用的书,还有……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层棉布,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段凝固的时光。最终,一本古朴的书籍显露出来。深蓝色的土布封面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边角处能看到细密的纤维,透着岁月的痕迹。
——《金石录》。
张墨书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三个苍劲的墨字上。悲伤如同迟来的潮水,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防。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
“师傅他……”周砚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哽咽,“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部《金石录》,是师傅毕生心血所系之一。”他将书向前递了递,眼神充满了鼓励与期许,“墨书,你的天赋,你的手,是师傅最看重的东西,也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师兄希望你……能慢慢走出来,重拾信心。”
他的话语如同最温润的溪流,淌过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张墨书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这本承载着太多记忆与重量的遗泽。
书籍入手,比记忆中似乎略沉一些。当她冰凉的指尖无意中划过坚硬的书脊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协调的触感,像一根小小的冰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那是一种……过于平滑甚至带着点坚硬胶质感的触感。与她记忆中师傅书籍的书脊该有的那种用传统糨糊和麻线装订后特有的略带柔韧和颗粒感的质地,有些不同。
这异样感转瞬即逝。
汹涌的悲伤和此刻对师兄唯一的依赖感,像潮水般迅速将这微不足道的疑点淹没。她立刻在心里为自己的敏感感到一丝羞愧——师兄如此待她,师傅遗泽重若千钧,她怎么还能分心去疑虑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一定是自己情绪过于激动,触觉都变得不可靠了。
她将《金石录》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来自师傅的力量。纸张和陈年墨香的气息隐隐传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化学味道,像是新书印刷后的气味,但这感觉同样模糊,很快被她对旧物的熟悉感所覆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深蓝色的封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屈辱冤屈失去至亲的剧痛,与此刻获得的庇护关怀和沉重的寄托,在她心中疯狂交织撕扯。她闭上眼,师傅的音容笑貌,陆北琛冰冷的眼神,火焰升腾的瞬间,媒体的喧嚣……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滚。
“师兄……”她抬起泪眼,声音哽咽,“谢谢你。我……”
周砚白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轻柔,“没事的,慢慢来。外面风雨太大,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一切有我。”
他又叮嘱了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告诉她门禁的密码,WIFI的密码,冰箱里已经备好了食物,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仿佛一位事无巨细的管家,为她打点好了一切,确保她与外界那些风雨彻底隔绝。
最后,他看了看时间,温和地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他留一些现金,又补充道,“记住,这里很安全。”
公寓的门被轻轻带上。
室内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张墨云:【微芒】
阳光刺眼,心已冰封。
师兄的手很暖,像冬夜里的炉火。
他说“回家”,我竟信了。
那本《金石录》沉甸甸的,是师傅的魂。
指尖划过书脊,一丝异样的平滑——
像谎言无声的胎记。
我抱紧它,像抓住最后的浮木。
泪水滚烫,却暖不透心底的寒。
这庇护所太完美,完美得让人心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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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庇护·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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