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床单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孟书妍揉了半天鼻子,喷嚏还是像火箭筒一样冲了出来。紧接着腹部的刀口就传来剧痛,痛得她叫出了声。
“吊嗓子呢?”
白大褂站在床尾,腋下夹着个文件夹,口罩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睛。
“别说风凉话了。”孟书妍翻了个白眼,“你带我去的什么店啊,把我吃出了阑尾炎,没向你索赔就不错了。”
邵成禹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望了一眼,“能说会道的,看来恢复得不错啊,明天就能出院了。”
“这么快?”孟书妍惊讶。
“骗你的,起码住到七天吧。”邵成禹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谢谢我吧,不然你现在躺在走廊上打点滴呢。”
“床位这么紧张啊?”
“你以为呢?”他把手插在兜里,“我忙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周六晚上的牛肉火锅吃得让人一言难尽。肉还没下半盘,孟书妍就被邵成禹背着去了医院,她把奶茶和下午吃的小饼干都吐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邵成禹扶着,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诊断结果是急性阑尾炎,邵成禹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当晚就给她动了手术,孟书妍什么都没操心,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在病房里了。
倒霉到这个份上,孟华方都不好意思苛责她了,反常地表现出了慈父的一面,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要不要喝粥,问得孟书妍心烦意乱:“你去问问邵医生我能不能吃。”
听到这个名字,孟太太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凑到她耳边,小声叨叨:“妍妍,妈妈看噢,这个邵医生真的不错。”
孟书妍把被子拉到头顶,“我困了。”
烦死了。
晚上叶嘉文来看她,坐在床边跟她讲话,一点都不客气地抓了个橘子吃,边吃边跟她聊手头项目的移交情况,末了说:“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你就安心养病吧。”
孟书妍问着橘子味儿直咽口水,“给我也来点。”
叶嘉文警惕地问:“你能吃?”
“能吃了能吃了。”孟书妍主动伸手揪了一瓣丢进嘴里,橘子的清香在舌尖漫开,盖过了药味。叶嘉文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你这一住院,气色也好了,精神也抖擞了,医院给你吃什么神丹妙药了?”想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是那个医生?”
孟书妍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胳膊上。
叶嘉文腹诽医院伙食不错啊,把她养得挺壮实,看来自己提来的一箱牛奶根本用不上,又搓着手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糊涂,邵医生怎么样啊?”
孟书妍想不通:“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聚餐他来接你回家,全组人都知道了。”
孟书妍捂住了脸。“你们别瞎说行不行,八字还没一撇呢。”
意思是这字儿她已经打算动笔写了?叶嘉文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正经事来,从背包里掏出样东西,“这是吴明川让我带给你的,说上回你落在他那儿了。”
孟书妍一骨碌爬了起来。
床头放着一支未拆封的唇膏,是她在金边的免税商店买的。她以为掉在了回家路上,心疼了好几天,除了骂自己两句猪头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想到是落在了吴明川家里。
走之前他还问有没有东西落下呢,她大言不惭地说这点数我还是有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世界第一大猪头。
叶嘉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说要回家喂猫。孟书妍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把玩着唇膏的外壳,口中发苦。吴明川这个名字简直像一盏千瓦级的白炽灯,他一出现,她的心就里里外外都被照得透亮,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的号码就躺在联络簿里,是伊甸园的苹果,她在树下蠢蠢欲动。
陈季琰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就买好了机票准备回金边,这个决定太突然,叶嘉文猝不及防:“什么时候回来?”
“处理好我弟弟的事就回来。”她安慰地捏捏他的手,“很快的,你放心。”
叶嘉文从后面伸展手臂,像熊一样把她整个地包起来。“我又不怕你跑了。”
“也是,一直都只有你跑我追的份。”
他笑起来。“哎,我过年放假,咱们一起回去吧。”
“行啊。”
隔日一早,叶嘉文就送她去了机场。
孟书妍因为阑尾炎手术请了一周的假,她手头的活就都扔给了他。到快下班的时候,老孟又过来通知他下礼拜一起出差,虽然就在隔壁市,但要坐车赶来赶去,还得过夜,叶嘉文一想到这个就头疼。
他背着两个人的活干了一天,借口要回家给猫洗厕所就先走了。到十点多钟,吴明川的电话打了进来。
“嘉文,有一样东西,拜托你帮我转交给孟书妍,可以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乘飞机绕了地球一周,“是她上次落下的。”
“你来中国了?”
“嗯,就在你家楼下。”
叶嘉文飞奔下楼。外面的气温接近零度,吴明川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比上次见面看起来瘦了一大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好问。吴明川把一个小袋子递给他:“一支唇膏。我那边没人用这个,想必是她的。”
两人都对孟书妍追着他死缠烂打这件事心照不宣。吴明川客客气气地问:“最近都好吧?”
“我挺好的。”
“孟书妍呢?”
“她……”他紧急踩下了刹车。
叶嘉文对于孟书妍死心塌地薅着吴明川不放这件事一向持悲观态度。前两天陈季琰听说孟书妍在相亲,而且跟相亲对象处得还不错,郁闷了一晚上,恨不得立刻给吴孟二人包办婚姻送入洞房;叶嘉文倒是觉得这个走向很不错:先不说吴明川早就明确拒绝过了,即便他动了心,吴家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孟书妍?孟书妍这种傻大姐去了只有被人遛着玩的份。
眼下吴明川自己问起来了,他只能如实回答:“她动了个小手术,阑尾炎,不是什么大事,下礼拜就出院了。”顿了一顿,忍不住问:“小川哥,金边是不是出事了?”
冰冷的夜空下,叶嘉文一开口,大团的白雾就从嘴里飘出来。
吴明川微微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这个说辞显然不能让叶嘉文心服口服,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只说如果有什么事也告诉他一声,吴明川一一应下。
陈季琰一回来就不让他插手季宁的事了,他的假期即日开始。她是防他防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真的如她所说,要放他去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吴明川看不明白,正如他看不明白父亲究竟是真的像对待小儿子一样疼爱陈季宁,还是和其他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一样,只想从这个孩子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油水。
和陈季琰并肩二十几年,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心意相通的搭档,可走到今天,父亲和她之间的空间一天比一天狭窄,他夹在当中几乎窒息。尘土飞扬的金边城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里面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寻找一个出口。
吴明川在酒店里躺着度过了假期的头两天,只思考一个问题:我怎么就来这儿了呢?
孟书妍的名字一直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再多加叨扰,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没日没夜地叫嚣:这就是出口。她就是出口。
她是出口吗?坐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店里,他拨通了那个女孩的电话。
孟书妍在医院里呆到都快发霉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就要出院,满脸都写着快活,邵成禹笑话她:“你属皮球的吧,蹦了一下午了累不累?”
“怎么着,地板你铺的?”孟书妍拿鼻孔看他,随手按下接听键,“喂?”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跟病号沾不上边,吴明川愣了愣,“孟书妍?”
孟书妍霎时安静下来,心怦怦直跳。邵成禹还在旁边叽里呱啦地讲笑话,她从床上跳起来跑进洗手间,小心地对着手机说:“小川哥?你来信川啦?”
“嗯。”吴明川突然想起自己临别前还说以后不会来中国了,话说到这儿,他也颇有点尴尬,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直接切入主题:“听嘉文说你住院了?”
“啊……”孟书妍的音量下调了十个分贝,“对,动了个手术。”
“现在还在医院吧?”
“嗯。”
吴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好在附近,等会儿上去看看你吧。”
通话已经结束了,孟书妍的手机还贴在耳朵上。洗手间镜子里的人穿着一件起球的旧毛衣,头发两天没洗了,蓬头垢面的,嘴唇还干燥起皮。她打了个激灵,迅速洗了一把脸躺回到床上,被子都盖好了,又坐起来从抽屉里摸出唇膏在嘴唇上薄薄涂了一层,怕颜色太艳,还用餐巾纸擦了擦。
邵成禹在旁边目睹了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兴味盎然地发问:“孟书妍,你男朋友要来看你?”
孟书妍这才意识到他还在这儿,但她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粗声粗气地说:“不是,是朋友,你,你别管了。”
邵成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物种,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孟书妍都快被他问发疯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恳求他快走吧。可吴明川好像是瞬间移动过来的,说话间就推开了病房门。邵成禹还没走,见他进来,眉毛一挑。
吴明川以为他是来查房的医生,把手上的东西一放,问了个好,眼前的白大褂青年却笑了:“我不是她的医生,是她朋友。”
他胸前挂着名牌,吴明川扫了一眼,迅速记住了这个名字:邵成禹。
陈季琰的话犹在耳畔:“孟书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是一个医生……小川,你好好想想吧。”
吴明川自己都没察觉,跟白大褂握手的力道没来由地大了三分。
白大褂出去了,这儿又只剩下了他们俩。孟书妍躺在床上,身体好像还是很虚弱,大概这个手术也并不如叶嘉文说的那么轻松。没等他开口,她就急着辩解:“那个是我表姐的同学,在这个医院当医生。”
“我知道。”
她傻乎乎的:“你怎么知道啊?”
“他胸前挂着名牌呢。”吴明川笑笑,指着床头,“给你带了一束花。”
一束小雏菊配满天星,用牛皮纸包裹着,小小的很可爱。孟书妍小声地哇了一下,眼睛弯起来:“好漂亮啊。”
那个活力四射的傻瓜又回来了。这个女孩子太好哄,一束花就能让她喜笑颜开,这种毫无负担的喜庆感让吴明川也忍不住笑起来。
孟书妍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身边的事。公司里来了很漂亮的前台小妹,天天都有人送奶茶小蛋糕,全分给她吃了;叶嘉文家捡来的猫竟然会放屁,还专在有人抱着的时候放,难怪叫豆豆;还有爸爸最近又迷上了二十四点,自己买了一套筹码天天在家玩牌,赌场是不会去的,他抠成那样,一辈子都不会去的……
她的天地就这么小小一点,却有无穷趣味,吴明川边听边给她削苹果,偶尔应上两句,被她的形容逗得直摇头。
“你呢?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啊……”
相较之下,他的生活乏善可陈。陈季琰瞒着他的事更多了,父亲也不再给予全部的信任,这两个他最重要的人现在背着他各打各的算盘,拿他当盾牌、当缓冲,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逼着他站边了。
吴明川不想把这些事说给孟书妍听。她是傻乎乎的小女孩,是枝头羽翼未丰的雏鸟,没头没脑地就要往低空俯冲,他应当警告她、保护她,让这个凶险的世界离她越远越好。
想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大小姐在暹粒的文化村动工了,预计明年就能开放,到时候给你留个门,什么时候想来就跟我说一声。”怕她觉得无趣,又追加解释:“会很好玩的,可以去参观高棉式民居,还可以看当地居民制作手工艺品。”
“那你跟我一起去玩吗?”
“你要是来,我当然带你去啊。”
她伸出手:“那拉勾吧。”
这样幼稚的游戏,让这个承诺看起来像小孩过家家。吴明川笑着伸手。指尖相触的瞬间,孟书妍感到他的温度和他的味道像空气一样包裹着自己。窗外,下午三点的阳光明媚,她悄悄说:“小川哥,明天来接我出院好不好?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吴明川的发声系统不听使唤:“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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