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牛肉行不行?你能吃辣吗?”
信大门口的云南火锅店里热气蒸腾,邵成禹低头研究菜单,征求孟书妍的意见。没听到回音,他抬起头,只见她望着玻璃窗上的水汽发愣。
邵成禹叫了她一声:“孟书妍,你在吗?”
孟书妍回过神,“啊,随便,都行。”
她提了两杯冰奶茶,把中杯的推给坐在对面的邵成禹,大杯的留给了自己。邵成禹说我健身,不喝甜的东西,她惊讶:“你当医生还有空健身?”
“时间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
邵成禹长得斯斯文文,就是有时候突然会蹦出几个特别老土的词,弄得孟书妍以为在跟自己的爸爸讲话。他们第一回见面,她出门磨磨蹭蹭,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他也不生气,悠然自得地说:“好事多磨。”
回家以后表姐问她:“邵医生怎么样啊?”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挺好的。”脾气好,长得好,职业也体面,就是不来电。
“邵医生也说你挺不错,你们改天再出去玩呗?”
孟书妍自认表现并不好。迟到不说,讲话也不积极,邵成禹抛出一个话梗,两人你来我往不过三个回合,就在她这儿断了。按她自己的眼光来看,既无趣味,也没礼貌,这个邵医生竟然还想约她出去,八成是眼睛有毛病。
邵成禹又跟她一起出去吃了两顿饭。他跑来问她:“林风眠的画展看不看?”
孟书妍只知道有这个人,对他的画是一窍不通的,随口应下来。两人在美术馆门口碰头,买了票走进去,邵医生低声给她解释画作的年代和技法。
“你还学过这个?”孟书妍惊讶。
“一直学到高中。”他颇有点得意。
孟书妍竖起大拇指,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牛逼。”
邵成禹怔了怔,不由失笑。“哎,你跟谁说话都这样?”
“哪样?”
“缺心眼啊。”他嘴边有个梨涡,笑起来特别明显,年龄一下减了好几岁。
在热气氤氲的火锅店里,这人坐在她跟前又开始笑,孟书妍被他笑得浑身不舒服,“邵医生,我脸上写字了?”
“嗯。”他点点头,没等她跳起来反驳,立刻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哎,给你讲个笑话,不好笑这顿饭我请。”
“您请说。”
“昨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晚上十一点了,突然有人来挂急诊科,说戒指卡在手指上拔不出来了。”邵成禹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表情唰的一下就严肃起来,“你别笑啊,这个还挺严重的,要是卡久了,血液循环受阻导致手指坏死,截肢也不是没可能。”
孟书妍被唬住了:“然后呢?”
“那位一进来,嚯,保守估计二百八十斤,手指头跟小胡萝卜似的,我寻思这么丁点个戒指他怎么戴进去的啊,一问,你猜怎么着?”
服务员把锅底和蘸料都端了上来,邵成禹开始往锅里下肉,孟书妍却已经被他说相声一样的叙事手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怎么着?”
“戒指是二十年前跟他老婆结婚的时候戴上的。俩人吵了三五年,那天晚上实在吵得过不下去了,这男的就说离婚吧,老婆说离就离,结婚戒指还是我妈置办的呢,先把婚戒给我拔了。没想到二十年长了一百斤肉,都是爱的馈赠,怎么都拔不出来……”
“嗨。”孟书妍拣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不是侵占医疗资源吗……”
话没说完,辣味直冲鼻腔,她被刺激得狠狠咳嗽起来,顾不得许多,端起奶茶一口气怒饮半杯。邵成禹第一次见人这么喝饮料,又是新奇又是觉得好笑:“哎哎哎,不能吃别吃。”
孟书妍接梗的时候脑筋倒是转得很快:“看不起我?”
“哪敢看不起您啊。”邵成禹把他面前的奶茶也推过来,“这杯您也帮我喝了吧,反正我健身,也喝不了。”
孟书妍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再给你点个不辣的?”
“今晚我请客是吧?”她捂紧了钱包,“不必了,我就爱吃辣的。”
邵成禹也竖起大拇指。
一片蒸腾的水雾里,孟书妍突然想起吴明川。金边的餐厅里,夕阳灿烂如同融化的彩/金,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他认真仔细地问过她的饮食偏好、有否忌口,为她点一碗清汤牛肉粉、一盘清蒸鱼。
吴明川是天下独一份的美梦。做事井井有条,待人彬彬有礼,英俊到让人不好意思看,仿佛对谁都很温和,却拒她千里之外。
邵成禹不一样。邵成禹快活、有趣、爱说说笑笑,她干什么他都觉得有意思。他穿着卫衣来接她去吃火锅,指着上头信川大学医学院的标志说:“火锅专用外套。”在学校和医院这种封闭环境成长多年,还是一派天真,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孟书妍突然放下筷子,捂住腹部。
“怎么了?”邵成禹问她。
“肚子疼。”她小声地说,头上冒出汗珠。
千里之外的南国,孟书妍的梦中人正坐在机场门口的贵宾室里,等待父亲口中的贵客。
两个小时前,吴明川被吴森一个电话叫回了金边。他忙了一整天,午饭都没有吃,匆匆忙忙地就被撵到了机场,消化液在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他一阵眩晕,胃部的绞痛几乎令他脚下发软。司机伸手来扶,被他摇着头挡开:“没事。”
广播里播送出航班到港的讯息。吴明川拍平了外套上的褶皱,强打起精神往外走,陈季宁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已经走到了门口,见到他,笑了笑打招呼:“小川哥。”
所谓的贵客,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吴明川愣了半晌,接过他的行李,“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家。”
陈季宁是七年前被送出去的。陈季琰起初只想着眼不见为净,能丢多远就把他丢多远,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之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考量,防着某些人拿陈季宁扯大旗耍花样,更是严令禁止他回国。
这七年里陈季宁只回来过一次。那是十五岁,他在美国孤零零地待了两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自己偷偷买了机票跑回来,结果刚入海关就被吴森截住了。原来他所有的信息都被陈季琰掌控得一清二楚,前脚用信用卡付了钱,后脚她就知道他人在哪儿、坐哪个航班、什么时候入境。
彼时陈季琰正为土地官司的事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惩治这个不听话的弟弟,而她本人也对姐弟相见毫无兴趣,因此只让吴森把他带去一个小别墅里,坐牢一样地坐了五天。到第五天,她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了,吩咐吴明川给他买好机票、送他回美国。
“一定要送到美国再回来,不要让他自己乱跑。”她严厉地叮嘱,“这事儿只有你办我才放心。”
吴明川当然是应下。他打了个电话去别墅,接电话的正是陈季宁。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嘶哑又难听,活像只鸭子,“小川哥?我阿姐什么时候来啊?”
吴明川顿了一下,找到一个委婉的方式向他传达陈季琰的命令:“她太忙了,没空过去。你在美国还要上学呢,明天就回去吧,我送你。”
电话那端的人一下安静了,吴明川甚至可以听到窗外的鸟鸣。
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回家之类的事,即便说出来了,语气也约等于向陈季琰伸手要钱,能给是最好,不能给就算了。陈季琰在金钱上一点都没亏待他,刚成年就给他在当地置办了一套大房子,虽然说不上豪宅,价格也相当可观。
房产、基金、每个月定期的生活费,共同传达出一个鲜明的信号:随便你在外怎么挥霍,别回来就行。
一个有钱而不受家庭约束的年轻人,很轻易就可以成为同龄人簇拥的中心,陈季宁也不例外。但他交往的不算什么好人,扔出去的是钱,捧回来的是药物、酒精和各种惹是生非的违法记录。二十岁的陈季宁,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算好,有时候吴明川看着他的眼睛,甚至都怀疑他的魂灵根本就不在此地。
眼下陈季宁就坐在身边,沉默得如同一尊木雕,吴明川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是怎么回来的,如果用的是陈季琰的钱,信用卡一刷,她和自己立刻就能知道。想了半天,问了句废话:“你姐姐知道你回来吗?”
陈季宁咧嘴笑了,摇摇头,“我姐要是知道,怎么会让我回来?”
吴明川一时无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季琰,开口第一句就是:“陈季宁回来了?”
她有自己的势力和耳目,不经吴氏父子的手。吴明川暗自叹了口气,“是的,我刚接到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陈季琰并没有发作,好像有点不安,拿着手机走来走去,末了说:“你爸爸让你去接他的?”
“是。”
“下次有这样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她低声说,“现在送他去我那里,你爸爸问起来,就说我很快回来。”
“……好。”
听筒里突然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陈季琰,吃不吃饭啊?”
是叶嘉文。
对话还未终结,吴明川不知道回什么话,是陈季琰自己接回了话头:“小川,还在吗?”
“在。”
“孟书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南国的冬季也有三十度高温,尘土飞杨,陈季琰躲在小小蜗居里和她心爱的人过小日子的时候,他在两地奔波劳碌,给她卖命,孟书妍这个名字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回忆,他怎么会知道?
电话里,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和。
“小川,取消婚约那件事,你还是觉得我太任性,对吧?但我想通了。人这辈子不长,我得跟我中意的人在一起。”
“您想跟我说什么?”
“我后天回金边,你先帮我把陈季宁看牢了,别让你爸爸动手脚。等我回去,给你放一礼拜假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好不好?”
吴明川静了一会儿,说好。
结束通话,旁边的陈季宁用玩味的目光注视着他。“小川哥,你谈恋爱了。”
“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呢。”
陈季宁把手放在左胸口,用一口流利的柬语说:“这里不会骗人。”
他掌心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虎口,是少年时期作恶多端、无法无天的陈季琰给他的见面礼。见吴明川盯着自己的手发愣,陈季宁把手掌举到了他眼前:“看这个吗?”
伤口缝了针,然后愈合、结痂,时隔多年,依然可以看出血肉翻飞的痕迹。
吴明川移开视线。陈季宁坐回去,摸着肚皮抱怨:“小川哥,我饿了,你带我去吃粉吧。”
“现在?”
“嗯。”
姐弟俩在撒娇这件事上倒是如出一辙地颇具天赋。吴明川向司机报出一个熟悉的地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黑暗中,孟书妍尴尬的小表情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同一家餐厅里,她捧着一大碗清汤牛肉粉,先把牛肉和粉捞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傻乎乎、直愣愣地问:小川哥,这汤能喝吗?
他最佩服孟书妍的就是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敢于横冲直撞,在这个陌生而可怖的世界里,像只低空飞行的蜂鸟。
彩/金也是违禁词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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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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