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盯着自己的手,早饭和消炎药一起吃完,他就这么跟贺之衡无聊地面对面而坐。
贺之衡双臂环胸,倚住靠背,始终瞧着对方,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男生被他注视地仿佛自己是个实验品,浑身不舒服,悄悄拿右胳膊去够手机。
“你想干什么?”
他还没碰到,贺之衡便立马从思绪中回神,弓起上身前倾过来,按住他的手。
“你不觉得很无聊吗?我放个电影看吧。”
“跟我待在一起就无聊?”
“不是……”
方然被他这话说得很过意不去,把手缩了回来,同贺之衡大眼瞪小眼:“可你也不说话呀。”
“想让我跟你说话是么……”贺之衡彻底站起来,椅子上的屁股挪开,改为坐在他病床旁:“聊吧。”
“先从哪个话题开始?”他留意着方然的反应。
方然却在疑惑为什么他今早没有喷香水,身上还这么香。
“欸!”
贺之衡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方然可怜兮兮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敲门的动静使两人对话暂停,贺之衡以为是护士来换药,上前打开门,看到眼前的人当即拧眉。
“……嗨!贺帅哥,方然在里面吗?”
看来沈意已经调理好了。
贺之衡很想摇头,但考虑到方然还在里面,就撇开眼,侧过身体让他进来。
床上的方然听到声响,已经坐起身套上拖鞋,慢悠悠走出病房,正好迎面瞧见沈意。
“小然然!”
来者满眼怜惜,心疼地望向他的手:
“你没事吧,还疼不疼啊?”
“还好。”
方然拘谨地微笑一下回馈他的问候,脚步却后退,抬眼看向贺之衡。
男人没什么表情地靠近沙发坐下来。
“沈老师,坐下说话吧。”
方然左手摊开指引他到沙发旁边,听到沈意回复了一个“好”字。
“我给你买了牛奶,进口的,多喝点补充点蛋白质,我帮你拿一盒。”
“呃……谢谢。”
方然拒绝无效,他已经插好吸管递给自己。
沈意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转移到贺之衡,男人背对着阳台窗户。
一股正宫味儿。
奇怪,他又不是来撬墙角的。
“贺少,你要喝牛奶吗?”
沈意贱嗖嗖地将方然的眼神牵引过去。
意料之中,贺之衡坐直了身体:
“不需要,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抓紧走,他需要静养。”
“那好吧,”沈意耸了下肩膀,笑着对方然说道:“还是等你出院之后再说吧,过来送送我。”
走到玄关处,方然见他即将离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他没有女朋友,是个误会。”
“喔?”
沈意挑眉:
“他跟你解释了?”
“没有,他说没有,我相信他。”方然跟他一起走到外面,轻轻带上门。
“你到底是希望他有,还是希望他没有?”
这话把他问住了。
一副纠结的模样落在沈意眼睛里,他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好啦,我已经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但你说过不让我再插手你们俩之间的——私事,所以我要坚守底线,不告诉你,好好养伤吧,拜拜咯。”
他转身走掉,方然张了张嘴,终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内心喊出口,一只不大不小的钩子就这么横生在隔膜上。
“欸?方先生,你怎么在这里?”护士小姐发现了他:“该换药了。”
“好的。”
没有乖乖待在病房里被抓到,方然刚要开门,再次听到电梯那头传来声音:
“亲爱的——”
一头卷发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上前,手里拎了个保温桶。
方然扭头,“伯母”两个字还没出口,便被摸了摸脸:
“宝贝,你怎么在这里?快点进入到屋内。”
她拗口的中文被方然忽略掉,男生钻进病房里,和沙发上的贺之衡遥遥相望。
“妈?”
贺之衡视线扭转过去,不由得开口。
“天呐,你在做什么,儿子?”贺母摇摇头,似乎在无声叹气:“受伤的是小然,你为什么反而坐在这里不去照顾他呢?”
可贺之衡只关注一点:
“谁泄露的消息?李叔么?”
“不要小看我,你的妈咪上大学的时候就被人亲切地称呼为Agatha(阿加莎)了。”
“他们可能只是觉得你像英国人而已。”
麻药早已失效,换药过程中似有若无地被碰到创口,都会惹得方然咬着牙,浑身颤栗,听着母子两个的拌嘴也没能岔开他的注意力。
贺之衡忙抽身来到他身边,将方然的肩膀一把搂住,手掌在他臂膀处捏着。
而贺母终于面露欣慰地站在一旁,想掏出手机把这“有爱”的画面定格,她目送护士离开,然后放下保温桶:
“然然,这是秋阿姨给你煲的黄豆猪蹄汤,喝一点吧。”
方然刚干掉200毫升的牛奶,看着那一锅汤,很是发怵。
“猪蹄?妈,你应该让秋姨给他做个凉拌鸡爪才对。”
贺之衡托着他的左手腕,把他完好的五根手指头举起来晃晃。
“好的呀,你们想吃的话,我让家里做了中午送来。”
“不用的伯母,我刚从问过护士,下午就能出院了。”方然轻轻抽回手。
“她说有什么用,我待会儿去找大夫。”
不出所料,贺之衡当即否定了他的话。
“我这本来就是小伤,住院也没什么意义,只要定期来做复健就好了。”
“听你的,小然。”没等儿子说话,贺母先说道:“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可怜的小宝。”
她附身在方然面前,两只手齐上,把他的脸颊当面团揉捏蹭了一番,又拍拍他的肩。
贺之衡见亲妈同他温声细语,转过头却立马沉下脸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
“干什么?”
“你是怎么搞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贺母抬手合上里面病房的门。
“只晚了一步,谁让他不听我的话,非跟那个精神病扯上关系,如果当初他来求我……”
遇到危险和困难,方然总是憋着,或是宁可寻求陌生人的帮助都不肯来找自己。
“有了这次,他下回就能服软了。”
贺之衡慢慢说道。
贺母没理解他的意思,只说:
“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告诉你爸爸,让他去解决一下。”
“我已经有解决方法了,要是行不通再说。”
贺母无话可说,拉开门同方然摆摆手告别。
她一走,男生瞬间把手里的碗放下。
“怎么不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贺之衡不怀好意地启唇。
“那你也喝,尝尝?”
方然舀起一勺来。
“这是给你的,你的蹄子遭了殃,我又没事。”男人不留情面地勾唇,视线触及到方然瘪下去的嘴巴时,不由得叹气:“好吧,可以勉强帮你分担几碗。”
出院的时候还不到中午,他们去医院外面吃了午饭。
贺之衡挑了家口味清淡的融合菜馆。
方然全程只能用叉子吃饭,肚子填饱了,才开始握着筷子研究怎么拿。
他掉了好几次,再弯腰捡起来,忽然联想到什么。
“我们下午直接回学校吧。”方然朝他说道。
“可以,不过你该不会还想去那个便利店工作?”
“不是的,我这个样子估计只能帮倒忙吧。”方然惭愧地低下脑袋。
贺之衡心里不是滋味,他接下来被方然带到图书馆里,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马上就到期末周了,我这个样子怎么行,所以我打算加班加点练习用左手写字。”
“你可以办缓考,何必这么难为自己。”
“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而且能不能握笔写字还要看情况,那么多考试,我还报了四级……没有人会一直等着我恢复好的。”
方然说完,不等贺之衡表态,就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小声道:
“嘘,大家都在学习呢,我们不能讲话啦。”
贺之衡不悦地“啧”了一声,撇着嘴角,伸手在他耳垂上重重一捏。
方然吃痛缩起脖子,差点把他的手掌夹在颈窝里。
他俩找到位置,小心翼翼拉开椅子坐下。
贺之衡装模作样地带了本书来,余光却始终盯着方然左手握笔的有趣状态。
男生表情相当专注认真,落笔力气不小,可惜依旧是鬼画符。
似乎察觉到贺之衡在偷看并嘲笑自己,方然忽而抬头。
他指指自己手机里播放的视频,然后一指禅费劲地打字给他看:
【我有学习依据的。】
贺之衡平淡地看了眼,顺手夺过他的笔,在纸上写下两行——
方然。
拿我的名字练。
笔迹是他一如既然的狂放潇洒。
方然点了点头,按照视频里的讲解重新握住笔杆,一个“贺”字刚写完,邀功似的推到贺之衡眼前。
少爷看过去,很难做出极高的评价。
大致上比幼儿园刚学写字的小朋友的作业还要歪歪扭扭,像某游戏里僵尸写的信。
可他依旧十分仁慈地用指腹点点方然的左手背以示鼓励。
方然抿起嘴巴,继续往下写,“之”字虽然笔画少,写起来却很考验笔力。
耳机里的视频声音突然断了,随即是一段振动,方然慌张拿起手机,看到屏幕显示。
——“老爸”。
他惊奇于向来忙碌的父亲会主动跟自己打电话,便按了下贺之衡的肩膀示意,双腿则快速离开座位,去了楼道口接听。
“喂……爸爸?”
“然然啊,怎么样,最近还好吗?在新学校还适应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在他一年级转学的时候就听到过。
“还好,这里挺不错的。”
“是吗?那就行,在学校里碰到什么事要跟爸爸妈妈说,知道吗?怎么最近都不愿意跟我打电话聊天了?”
“对不起爸爸,我知道你忙,不敢打扰你,上周跟妈妈视频了。”
“好,你懂事,爸爸明白,不过你最近真没发生什么事情吗?没有要跟爸爸说的吗?”
方父语气一转。
方然愣了下,准备启唇否认:
“没……”
“然然,你居然和爸爸说谎。”那边深深叹了口气,失望至极:“刚才吴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你跟何晨安那个孩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搞到警局去了?”
原来是这样。
方然不免沉默。
“你们两个小时候可是好朋友,你大概不记得了,咱们家和他家关系不错,吴老师是爸爸以前的同事,她离了婚,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很不容易。”
“他们家每年过节都会往家里寄礼品,你奶奶都知道的,晨安这孩子在那地方受了罪,刚刚逃离出来考上大学,你居然要把他再度送进去,这怎么可以?”
父亲长篇大论讲出一大通,惹得方然闭了闭眼:“所以爸爸,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但你吴阿姨说晨安也不是故意的,在电话里声泪俱下,求求我们谅解他,然然,咱们就按照程序走,至少不能让他再被关进精神病院啊,对不对?”
“何况,”方父在对面又开口:“我听说贺家那位小少爷也掺和在里头,你老是跟在他身边,学坏了不少,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把关系闹得太难堪呀。”
方然不说话,对方以为他是被劝动了——
“好孩子,你要是心里不舒服,爸爸也理解,我可以让你妈妈回去一趟代签谅解书。”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声音反驳。
也许是方然从未这样毫无礼貌又坚决地说过什么话,亦或许是远在国外的父亲早就忘了儿子的性格,电话那头的人不由得顿住。
男生冷静、一字一顿地说下去:
“何晨安跟踪骚扰我,威胁我的朋友,在我右手留下了三厘米的贯穿伤,你知道吗?倘若恢复不好,我这辈子都再没办法进行精密实验。”
“你和吴老师的关系如何,都是你们上代人的恩怨交涉,而我现在处理的是我跟何晨安之间的纠葛,你没有任何权利替我原谅他。”
方然的话力度格外强硬,电话两头霎时间都沉默下来,只剩细弱杂乱的电流声。
“抱歉,爸爸,我已经成年了,别的可以商量,但这件事,我不能让支持我的人失望。”
真当他以为父亲已经把电话挂了时,那边却传来一句话:
“月底我回去一趟吧。”
“如果是来签谅解书,那希望您别折腾了,再见,爸爸。”
他第一次挂断长辈的电话,双脚停滞在原地纹丝不动。
过了多久也不大清楚,呼吸粗重,半天他才转身。
贺之衡立在几步开外的门前。
方然不自然地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可贺之衡盯着他窘迫的样子,一点一点靠近,直至鞋尖快要相接。
“为什么不哭?”
男生俯下身,郑重其事地问道。
方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下一刻便被他搂住按在怀中。
“你在这里哭的话,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你是考研学习崩溃了。”
听了他的话,方然忍不住笑出来,只可惜笑声颤抖,翘起的嘴角也越来越扭曲。
最后他把脸深深埋入贺之衡的胸口。
贺之衡扶着他的后脑勺,每一寸骨头都聆听到了他极小声的委屈啜泣。
[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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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早上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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