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焦外光斑

《凝云间》剧组的庆功宴定在了热情的海边。沙滩上到处都是粉丝送来的应援旗帜,诸如单人播放量、粉丝数突破、cp话题排名之类的数字喜气洋洋地放大在每位演员脸上。

下午主创们在海滩上的合体直播与晚间的室内宴会,两场“销冠表彰大会”尽显奢华。剧组大手一挥,沉浸在欢庆气氛中的工作人员们也被允许自由使用岛上的泳池、摩托艇等娱乐设施,酒店自助餐和现调酒水吧台保持着24小时开放营业。

一想到这场庆功宴大约就是最后一次见到金翎了,凭借cp热度短暂登榜女明星热度第一的柳风柔更是人逢喜事,临时想出了将红礼服裙换成金色缎面吊带长裙的主意。如果不是黎观和服装师硬给她披上一件西装外套,会场外围蹲守的记者估计会以为她今晚就拿下影后了。

柳风柔气鼓鼓地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苔藓深绿色的外套上缀着缠金的纽扣和一些细线金链,裙摆从遮掩下勉强逃出一片金色。春风得意时怎样打扮都不能算过分,她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身装扮对一个当红女星来说实在是朴素,高跟鞋跺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声响传达出烦闷。

房间里,一直期待着送走柳风柔去参加宴会,就可以放松吃喝休息的工作人员一下变得屏气凝神,生怕喘气的声音被她听见,奖金红包没份不说,还会获得优先斥责。服装师作为“魁首”之一被推上前去,一边陪着笑脸,一面半跪在地上替柳风柔整理衣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刚火就耍大牌,总有一天被人发到网上!”

“又不走红毯,一件衣服折腾半天,果然不火的人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时候能下班啊!我看到自助餐厅已经有人过去了,待会儿会不会好多人啊!”

不用猜都能从他们这一个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里听见心声。

黎观抱着手臂,在化妆桌前坐下了:“说说看,哪里不满意?千里迢迢加急借来的礼服说不穿就不穿了,现在让你加件外套也生气。怎么?耽误你穿一身金坐到赞助商那一桌了,还是你以为今天开的是粉丝见面会?”

房间里的气氛凝固了片刻,经纪人对艺人说话是不需要和普通工作人员一样客客气气的,但当众下脸的事情,就算是中学教导主任也得掂量掂量。

随后,她微笑着向大家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帮她调整一下衣服。”

既想吃瓜,又想吃饭的工作人员们听到这句话反倒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随即放下手中事物,争先恐后地涌出门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生怕赶不上大部队进程,左脚绊右脚地冲出去了,倒也没忘记“轻轻”把门带上。

“那我干脆像你们一样穿身灰扑扑的卫衣去好啦!”柳风柔从镜子跟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黎观毫不留情地戳穿:“明明很喜欢嘛,搭配里的呼应就是要隐隐约约才有意思。说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是想说什么?”

“我不单独留你在这儿,你就打算假装忘记那件事情了吧?”

“咔,咔嚓,咔嚓!”黎观很有闲情地把桌上那些敞开的眼影、粉饼一个个按住盖上。

“上次拍完综艺我就告诉你了今天的机会,庆功宴的地址也早早地发给你了。结果现在怎么就你一个人?”柳风柔坐在化妆桌上,居高临下地质问黎观。

黎观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叫一堆人来又很不幸被当场逮住的话,我怕开庭的时候来证人席指控我的人太多,坐不下。”

短短几个月,柳风柔凭借着cp营销混了个粉丝量水涨船高,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可当她到达如今的地位才发现这一步难如登天。眼看最重要的综艺首秀刮走不少热度,本该作为cp共进退的金翎反而因为录制时救人的举措而热度高涨,梁燕语也借着受害者的身份涨了不少粉,开始在剧组里与她平起平坐。贺时序被黎观外放两个月都没有拍到金翎的把柄,自己也因为换经纪人而失了大半资源,可偏偏这时候凌谷宇的新电影放出消息说可能要开始选角……柳风柔感觉自己明明是团熊熊烈火、冉冉新星,正在上升的过程中却已经燃料耗尽。

那晚哭完之后,她顶着通红的眼睛和满脸哭飞了的亮片,郑重其事地握住黎观的肩膀,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当红女星在大热剧庆功宴上遭到黑粉暗杀威胁的新闻,绝对比梁燕语那点事情刺激得多吧?我不信这一次金翎这个肌肉长在脑子里的白痴,还能这么快出手。”

也许是柳风柔突然坦白的悲伤稍稍软化了黎观,对这个异想天开的新任务,她只是耐心地解释了其中利弊,没有特别冷硬地拒绝:“一旦败露,你上的就不是娱乐新闻而是法制新闻了。”

“不!我要火到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凌谷宇还想着尹岱做女主角!那条新闻是在你的手机上看到的吧?他都被拍到前天和尹岱聚餐了,下部电影的女主角他还想选她,拍了这么多本,还拍不够!可他不是缺投资吗?我们就拿资源,拿流量去压他,他选不了其他人来演他的女主,就让投资人替他选!”

黎观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向柳风柔那双漂亮的眼睛,血丝沿着隐形眼镜蓝色弧度的边缘攀爬,本属眼白的地方,被积劳包裹成一片干枯裸露的网状河床。

这次,柳风柔也同样没有打算让她有选择。黎观被迫接下了这场既没有嫌疑人,也没有受害者的暗杀行动。

“滴、滴、滴、滴、滴、滴——”

黎观起身打开房间角落里的保险箱,取出里面的物品时,叹息无声落在了脚下厚重的地毯上。

她拿着防水衣、防水袋,以及一些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信件,正视着柳风柔的眼睛问她:“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闹大了警察来问怎么办?”

柳风柔这才稍稍满意了一点,她接过那些做旧打印的信件,挑了挑眉说:“随便敷衍过去,就说只是黑粉的恶作剧,我只是让你布置出一场暗杀,放几封恐吓信炒作,不是要你真的杀我。”

“不如我带上贺时序,到时候把他敲晕了留在岛上,真闹大了就说是他干的。”

“那你打算怎样封他的口,不要让他进了警局把我们都供出来?他没有记忆,分不清游戏梦境是真是假的。”

“我从来没打算让他进警局。”黎观真诚地回答,并做出一个灭口的手势。

“你杀他都杀上瘾了,一回生二回熟的,我真担心你回到现实世界里遇到他杀习惯了又要下手。”

“他想杀我两次,我杀他两次,这很公平。”

“你别忘了他还救过你一次。”

“这是什么?”黎观指着首饰盒问。

“什么啊,突然就这样岔开话题!”柳风柔也好奇地从翻阅的信件中,抬头看了看那个亮晶晶的东西,“唔,这是秦牧之的手表吧!这款表是我出道后第一次接到代言的品牌,可惜那时候的咖位只够得到女款这一条线,不是全线代言,所以他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了支持我。你喜欢的话,之前品牌方送了我几块,不过这不是什么很名贵的牌子。”

由于柳风柔的首饰盒目标大,每次放置的位置又很明显,秦牧之和贺时序经常会把重要的东西暂放在里面,等工作结束后取出。特别是在海边行动的时候,海风的湿咸与海水腐蚀性会让许多物品一旦脱手掉落就再无挽回余地,所以今日的首饰盒中还多了一块手表和一些相机储存卡、电池。

黎观盯着那只纤细的女款手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细碎的钻石镶嵌在灯光下闪耀着点点光斑。

“好啦,别看了,秦牧之这块不可能送给你的,当时花了他好几个月工资呢!所以就算是女表,他也坚持要把工资戴在手上。”柳风柔焦急地催促:“快说说你的计划,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来接我拍出发图了。”

“计划就是等你们都离开之后,我会在这里布置好恐吓信。然后趁晚上没人敢出海,开着摩托艇前往白天看过的那个潮汐岛,扔下那些疑似证据的东西。就算真的有人报警,也应该会被假证据引走。”

“叩叩!”敲门声礼貌地响起。

黎观与柳风柔对视一眼,柳风柔迅速从化妆桌上跳了下来,黎观也把衣服和道具重新藏好。

打开房门,一无所知的秦牧之又露出了他那标准阳光洒落式的笑容,手里还拿着些吃食。柳风柔早就把晚餐这两个字从人生中彻底划去,但今晚庆功宴上要喝酒,秦牧之还惦记着她不能空腹。

贺时序也跟在后面,他拿着相机要替柳风柔拍摄出发照,黎观顺便提议让他趁大家都去参加活动海边没人的时候,去拍几组安静的、海浪声空镜可以放进柳风柔的庆功宴vlog视频。

晚上8点,秦牧之护送柳风柔出发去宴会厅,房间内外的工作人员也都陆续离开前往餐厅吃饭。贺时序不知道为什么没去,而是正襟危坐地在房间里给他的镜头“吹气”,“噗咻”、“噗咻”个没完。黎观在房间内换好衣服,等半天外面的人都不走,只好又把卫衣套在了防水服外面,提着一包鼓鼓囊囊的防水袋,从贺时序面前僵硬地路过。

一双修长洁白的手,稳稳停在她拎袋子的手腕前1公分的位置,衣袖下隐隐露出了一点闪光。

“为什么要拿走秦牧之的手表?”贺时序沉声问道。

“你看错了,”黎观飞快回答之后就快步逃走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夜晚陆风为海上疾驰的摩托艇增添一份助力,海浪遮天蔽日的呼啸掩盖了她的行踪。黎观将外衣藏埋在沙滩上,露出成套深蓝色的防水服,藏有“证据”的防水袋也牢牢系在手腕上,和她一起驰骋在夜色里。

这片潮汐岛在涨潮时会被完整地淹没,岛上小到只有一间石屋和几块礁石,可不知建造者用的什么石材,石屋内外墙都光溜溜地长不住牡蛎与贝壳。黎观把摩托艇停在远离沙滩的那一侧,扶着礁石登上潮汐岛。她站在石屋最高的那级台阶上眺望来时方向,无数不规则的浪花里,有一片银白色的三角正匀速稳定地朝这个方向靠近。

“果然跟上来了。”

面对追踪,黎观毫不紧张,她慢悠悠地解开防水袋,对着拍打着礁石的小小浪花,倒出狂热粉丝跟踪到公司、酒店后遗留的房卡、首饰等各种物品,当然还有信箱中收到过言辞疯狂的信件,运气好的话也许它们能在第二天早晨涨潮时顺理成章地被冲上岸。

贺时序跟着黎观的踪迹,也抵达了潮汐小岛。岛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艘同款摩托艇提前停在了小岛远离岸边的一面。他站在黑洞洞的石屋前,冰凉的海水腥气像水藻一样滑溜溜地往鼻子里钻,恰巧月光被云层遮挡,铺天盖地的海浪声也让人无法分辨天空在哪里,海又从哪里开始。

三面围墙一面门的石屋里面,海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冲撞,音量被无穷放大。不太透风的空间里,过于浓稠的海腥味会让人想起被黑色海浪卷入深海和鱼骨残骸躺在一起的画面。

刘海尖端滴落的水珠被一把锋利的匕首接住,溅开一片更小的水花,落在黎观的手指上,贺时序的喉结上。

“落我手里了哦!好奇心太盛了吧,贺时序?”虽然拿着匕首,黎观却语气轻佻地像是在**。

贺时序习以为常地侧了侧身避开刀锋,他扣住黎观拿刀的手,伸出食指用力按在刀尖上,预想中手指被刺穿鲜血淋漓的样子并没有出现,那把刀竟然被按着缩回手柄里。

“你怎么知道?”黎观有些诧异。

“上岛的时候,行李其实都有过安检。还有,手表不能沾到海水。”说着,贺时序收走了匕首,顺便摘下黎观手腕上秦牧之的手表,放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防水盒里。

“哦,你还知道什么?”拥有完整记忆的黎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的表现千变万化,让人捉摸不定。唯一固定的是,每次单独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都想要杀我。”

“还有呢?”

“唔,你最近一直在引诱她贪心,疯狂,最后急功近利。那天录综艺的狂热粉丝和你有关吧?虽然他一直很敬业地紧盯着梁燕语,但再多叮嘱也避免不了他会去确认现场合作伙伴的状态。室外全程封闭区域录制的情况下,参加录制所有人都签过保密协议,如果不是对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有好处,制作组怎么可能允许视频迅速流传上网。”

“你的意思是梁燕语那件事情,是我作为柳风柔的经纪人,脑子抽筋和她的死对头金翎以及梁燕语本人合作完成的一次炒作?贺时序,你编的故事越来越不讲求逻辑了,我们四个人里面,除了你天天在外面跟拍金翎,不知所踪,我、秦牧之、柳风柔三个人在剧组里哪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除非你了解柳风柔和秦牧之,知道他们进出房间的习惯,又在走廊上故作姿态引起我的不适,确保我在短时间内不会轻易离开酒店房间后,你根本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通过楼梯前往一层之隔金翎经纪人的房间。你以助长金翎的热度,提升形象为筹码与他们达成协议,一边用负面信息和热度消退包围让她焦虑,一边暗示其他人有多成功,引导她走进你伪装成出路的陷阱,却让她误认为这些都是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反倒要来威胁你替她完成任务。换句话说,她生了场病,是你提供了致病诱因,也是你提供的解药。可我真的很好奇能让她如此肆无忌惮视你为完全弱势的理由,你假意授权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把柄?”贺时序语气温柔得像要成为共谋,在黎观眼里他是个手持“照妖镜”的“臭道士”。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真的要为秦牧之拿回手表,满心正义也好,打算向柳风柔揭穿,报复我一直让你做苦力也罢。为什么还会在我故意用海滩空镜、手表的闪光提醒你跟着我,走上潮汐岛这座陷阱的时候,自以为掌控全局地跟上来了呢?”

“砰!”

黎观早已在石屋里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她趁道具匕首被夺,贺时序卸下防备的时候,扯开腰间的防水袋,兜头套在贺时序头上,一手勒紧袋口,使他透不到一点空气,一手把他往墙上推去,让他反着手不好挣扎。

“啊——”尽管有贺时序的一只手垫在脑后,黎观还是被石头磕得闷哼了一声。

贺时序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竟然这么有力气,黎观拼尽全力推他往墙上撞,没想到最后贴在墙与人之间动弹不得的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垒墙的石头并不规整,她的右腿撞在了一块凸起石块的棱面上,由内而外的剧烈疼痛迅速游走开去吃掉了所谓的力气。

全面感受到薄肌也是肌肉的教训。贺时序扯掉了莫名被套在头上的防水袋,一只手压着黎观不让她再次袭击,听见她闷哼一声,又看到她右腿弓起,脚尖无法沾地的样子,还是心软低下头去检查她的伤势。

“你也太会假惺惺关心了,真是刻在骨子里的演技。”

黎观冷笑一声,趁机将毫无防备的贺时序推翻在地,弓起膝盖狠狠压在他的颈侧。贺时序剧烈挣扎时猛然撞击到黎观右腿伤处,雪上加霜。黎观痛得想放弃,只得咬得舌尖鲜血淋漓,口中满是铁锈味,手脚并用地欺压在贺时序身上,利用身体全部的体重与他对抗。

两人皆作困兽之斗。

很快贺时序就不再有声音了。黎观咽下口水混合的鲜血,悄悄贴近他耳边说:“打算跟我玩意志力游戏吗,贺医生?不要想着装死逃脱,时间能让你的意志单薄得不存在。”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贺时序湿冷的耳廓上,阴毒的话语钻入耳道,只为通知他此刻毫无挣扎的余地。

弥留之际,贺时序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实习医院的走廊上。奇怪的是,病区走廊上竟然大雾弥漫,他只能看到医生、护士、患者、家属们的双腿,无论怎么驱散都看不清有可能朝向他打招呼的面容。

他只好假装能看见他们,向前面的每一双腿打招呼。

“贺时序,你还我女儿!呜呜呜呜呜——你这个杀人犯!你根本不配做医生!”一个女人在人群中厉声呼喊。

“本来忍五分钟就可以保证昏过去的,谁让你拿走手表啊!只能多压一会保险一点了。”黎观从一动不动的贺时序身上爬下来之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只是昏迷就扔在一旁,等他自然苏醒。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坐下,慢慢放平了右腿,卷起防水裤检查伤情:内出血令皮肤青紫肿胀起来,她轻轻碰了一下骨头的位置,疼痛瞬间令她瞬间僵直,这比可见出血的伤口要疼上一百倍,一个不好的猜测出现在脑海里。

看来她必须祈祷贺时序尽快清醒,否则,从今夜开始落入地狱的就不止柳风柔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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