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有清醒,贺时序身为猎物的自知之明,已经提前控制身体保持平静。
潮声震荡,月光透过石块间的缝隙钻进屋子里。他极其缓慢而又谨慎地睁开眼睛,不敢大口地喘气,只是借助石屋内的昏暗环境,观察侧身坐在一旁的女人。
她似乎毫无察觉地继续支着左腿,手臂搁在膝盖上举起那只手表把玩。
贺时序松了口气,刚想要试探着活动手脚,目光依旧紧紧锁住黎观。手表晃动的反光亮点在她脸上跳跃着逃窜,有一瞬间停留在眼尾太阳穴的位置。只是极短的一瞬,却足以让贺时序看清她的眼珠子一直保持着斜视的状态,眼尾的黑色阴影不是大脑理所当然填空回答的睫毛,那是她平视手表时应该露出眼白的地方,现在却藏着一只漆黑如墨的瞳孔,实时监控他的一举一动,还会因为他的掩饰动作而轻微颤动着想要捕捉更多细节。
这种情况的惊悚程度不亚于拿狙击枪瞄人家的时候,发现准星落在对方狙击镜上了。
“快点想好要不要醒哦,再过5分钟,如果你还没有醒的话,我就要毁尸灭迹了。”黎观声音幽幽地传来。
“我们还在梦境游戏里的话……这是谁的梦?”
“柳风柔。这是TL公司为她定制的幻想型梦境,简单说就是她有记忆,能自主操控的意识白日梦。”
“你怎么知道窒息昏过去这样做能在梦里醒来,之前坠楼的时候,可是到死都没有醒的。”
“我不知道。我能够分清游戏与现实,不至于因为一个不痛不痒的梦境对你恨之入骨,就在这个梦境里报复你。事实上,柳风柔也是这样唤醒我的。我不确定是否有效,正如我刚才说的,如果到时间你还不醒或者这次唤醒失败了的话,你会被我扔进海里。”
“你说的时间是指——”
“指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原路返回。你醒得太晚,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完,黎观扯了扯他湿漉漉的衣服,让他先到石屋外面去,自己则慢慢跟在后面不想被发现受伤。一旦开始移动,痛苦就会从骨头蔓延到整条右腿甚至是脚踝,她明白骨伤已经处于非常糟糕的境地,海水的咸腥气味助长了意识对伤口撒盐的激烈想象。黎观竭力压抑着,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呼吸气的声音。
贺时序的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经历过陷阱、搏斗、绑架、恐吓之后还能频频回头来提醒她注意石屋外湿滑的礁石。
巨大的身心压力下,从石屋走出来的那几步路里,黎观想了一百次跳海到云塞去等柳风柔结束梦境。月光之下,她保持姿态故作镇定,心中十分想念发明麻药的那位牙医,希望他可以像维纳斯女神一样从海上的贝壳里跳出来,凭空变出几支麻醉剂。
“你的腿受伤了?”贺时序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色、不太自然的肢体动作以及唇部的齿印上转了两圈,迅速定位她的右腿。
“可能骨折了,运气好的话只是骨裂。”黎观无奈地解释道。
“是我推你到墙上的时候吗?”贺时序毫无分寸感地蹲下身去检查她的右腿。手指温柔探入被割开的防水服里面,沿着受伤的腿骨一寸寸地仔细探查。黎观已经本能闭眼,准备好忍受报复性的按压了。想象中的剧烈疼痛并没有出现。他的手势很轻、很稳,冰凉的指腹游曳在肌肤,像一条海蛇口含毒液獠牙,却悠哉悠哉地假意路过猎物。
“故意伤害情节,不要省略到好像在听言情小说。”黎观无语地推开他,挣扎着想走。
“不是骨折。我运气很好,没有在这段梦里也害得你遍体鳞伤。”贺时序自嘲地说。
黎观在他身前,一瘸一拐地走着,海风带来她坚定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愧疚到难忘的地步了,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按进海里赎罪,正好今天晚上还缺少一个替罪羊。”
贺时序快走几步跟在她身边,说:“如果我们都是内测师的话,柳风柔为什么会拥有定制的梦境?”
“她不是内测人员,她是付费玩家,待在这里是想要实现梦想。”
“明星梦?”
“是顶流女明星,一个人的热度就可以碾压榜单上其余所有热度总和的——真正顶流。”
“既然你们已经成功合作到现在,为什么还要放弃综艺唾手可得的流量,反逼她走投无路来要求你做更多事情。”贺时序一边帮她挖藏在沙滩上的衣服,一边问道。
“这个梦境中存在着的人类意识只有你、我、柳风柔三个。柳风柔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大概率现实中也是和演艺有关的人。她选择唤醒我的理由是需要一个经纪人,像炒股一样先在虚拟实验室里操作,学会之后再带入现实。至于你所说的结盟,事实上只是因为我们两个人进出梦境的权利在她手里。如果不主动参与游戏,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还要在这里模拟人生多久,更不清楚等到哪天才可以离开。如果你今晚死在这里,也只会在云塞中享受漫无边际的等待。不过就算帮她完成梦想也是一样的,**太多……不论走哪条路,从这场梦里出去的日子都是遥遥无期。”
“所以,你需要的是一个帮手。”贺时序伸出手表示愿意合作,也愿意让她扶着自己。
“我以为你会优先讨好她?”黎观仍在试探。
“讨好她就有用的话,你就不会冒着风险大费周章地引我来这里。”
“多个活人帅哥在梦里勾勾搭搭地调戏一下,也未尝不可。”黎观故作轻佻地向他伸手挑衅,右脚踩到了被海浪冲到礁石上的什么东西,脚下一滑。
下一秒,天旋地转。
贺时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可防水服冰冷湿滑,她的身体还是不住地往下滑。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疼痛预警,一个公主抱已经让她的伤腿彻底远离地面。
“我自认没有这个魅力能让黎小姐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呢。”他的语气很温和,就像把一束风别在耳畔。他低头看向黎观,瞳孔里海浪银光的倒影,令黎观加倍煎熬。黑夜能够隐藏她的不安,却无法掩盖身体吃痛的微颤,这一刻她有些后悔唤醒了这位如狼似虎的盟友,尽管她别无选择。
贺时序用手固定住她伤腿的膝盖,减轻移动带来摇晃。
“唔!”黎观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她想昂着头离他胸口远一些,却被他一把按住还说不要乱动。
不要乱动……贺时序抱着她往摩托艇走,海浪打湿的上衣紧贴在黎观脸上,比没穿衣服更能强调肌肉触感。
重新回沙滩,贺时序解开两艘摩托艇之间连接的绳子,重新将船停好。一回头对上黎观惨白但充满警惕的脸,哭笑不得。
黎观换好衣服以后,坚持要自己走。贺时序架着黎观的一条胳膊,她说什么都不接受公主抱了,宁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
“其实柳风柔也不过是冰山难靠。”
“我拍到金翎了。”
黎观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她抓着贺时序的胳膊焦急地确认:“你拍到了他女朋友?是谁?圈里人吗?”
“有很多个,我不认识。”
“如果你早一天说出来,我都不用受这趟苦了。”
“在潮汐岛上的时候,你的袋子就变成空的了。”
“哦,你还不知道今晚的计划。柳风柔会在宴会上提出一只耳环找不到了,要回房间换一对。工作人员都休息了,她的房间里面没有人。当秦牧之陪她回去的时候,她会找借口独自进入化妆间,看见我贴在镜子上的恐吓信以及血浆道具,假装被吓到惊声尖叫。十分钟后,当红女星在庆功宴的酒店房间里发现黑粉暗杀恐吓信的热搜就会上线。我带到岛上的东西也会在明天早晨被潮汐推向岸边,隐形嫌犯的画像随之进入网络热议,这将会带来持久的热度,假以时日再推出她将要勇敢面对一切的言论,用正面形象洗去负面词条。如果事件可控,只要暗示酒店愿意息事宁人就可以到此为止。如果不可控,吸引你来追踪我的那块手表,会为他们指明方向。”
“秦牧之的手表?他会很伤心的。”
“他只是虚拟人而已。而且他是不是人类,真心还是假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绝对不能阻挡柳风柔带我们回到现实世界的决心。”
“我们?”
“你不想回去的话,也可以去掉第二个字。”
“我很高兴。”
“那你高兴得太早了。刚才说的都是我的理想演绎方式,如果自导自演的事情败露,第一个牺牲的就是你,然后是我,排在柳风柔前面替她挡刀的最后才是秦牧之。幸好,你拍到了金翎……你也不想继续死去,落入到别的、更混乱的世界里去吧。”
“你需要我怎么做?”
“首先,不能让柳风柔知道你已经醒了。在她的认知里,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的存在足以激励我为她服务,她需要我厌恶你而紧紧依附于她。然后关于今晚的解释……”
靠近酒店的时候,黎观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气氛,她对贺时序说:“奇怪,我们出发之前,这座酒店每扇窗户的灯都是这样亮着的吗?”
两人飞快对视后,也不拘泥小节,贺时序抱起黎观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柳风柔房间所在的楼层。走廊里有很多拿着手机的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柳风柔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大家看到浑身湿漉漉的黎观与贺时序没有太惊讶,人群为他们退开一条路,黎观咬牙冲进房间,看见柳风柔头发乱糟糟的坐在沙发上低声啜泣,只有秦牧之站在一旁陪着她,其他人都被驱散了。
“哗啦——哗啦——”
虚掩的化妆间里传来挥动翅膀的声音。黎观神情古怪地看了眼低着头的柳风柔,贺时序很有默契地上前去推开门。房间的灯都开着,待看清眼前景象后二人皆是一惊——化妆间里窗户大开,化妆镜和试衣镜上的玻璃俱碎,连周边那圈灯泡都没有幸免。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尖匕首落在满地玻璃渣上,漫天飞舞的血色字迹中,每张纸上都写满了“白日做梦”这四个大字!
柳风柔哭得更大声了,连腰肢都在颤抖。
秦牧之走过来关上房门,轻声对黎观说道:“半小时前,她说耳环很痛要回来换一个。房间外门锁都是好好的,化妆间的门刚打开这些纸就扑在我们脸上,有人拿着刀藏在礼服堆里,突然冲出来要划她的脸,嘴里还高喊着白日做梦。去安慰她一下吧,她很相信你。”
“你们两个去哪里了?身上这么湿,你的腿怎么还受伤了?”柳风柔呜咽着挪了个位置,让黎观坐下。借着秦牧之看不到的角度,给她递上一个惊喜的目光。没想到黎观一个人真做到了如此逼真惊悚的效果。虽然酒店和剧组导演来处理现场的时候,委婉暗示了不要公开此事,但他们管得了柳风柔,也管不了走廊上的人正在网络上疯狂传递消息。
“拍完空镜,镜头盖落在沙滩上。”贺时序回答她说。
“我帮他找镜头盖的时候在礁石上滑倒磕了一下。”黎观补充。
柳风柔狐疑地看了看他们两人,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金翎和梁燕语带着几位演员从门外走了进来,一个个痛心疾首地扑上来问她好不好。
“你们先去医院吧,我让司机在楼下等。”
医院里,黎观被贺时序抱来抱去地挂号、检查、拍片,也懒得跟他计较。得知是骨裂,静养即可,不需要打石膏之后,黎观也没表现出有多高兴。
回去路上,贺时序扶着她往自己的房间一步一步慢慢走,他问:“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半小时前开始我这条胳膊就没离开过你手里,我拿什么刺杀她?倒是你,如果柳风柔刚才反应问你要拍的视频怎么办?告诉她视频从储存卡里摔出去了?”
黎观咬着牙快走几步,摔在床上,懒洋洋地挥手与他告别。
贺时序本来已经走了,又折返回来,从床上扯起她一只手,变出一张储存卡放进她的手心说:“视频都在里面。”
黎观吃惊地坐了起来,却被贺时序重新半推半压地按在床上,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睛温柔地说:“晚安,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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